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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加拿大当助理教授的第一年
 
撰文 | 钱岳
来源 | 缪斯夫人(“知识分子”旗下情感公号)
 
《缪斯夫人》周年记:
       缪斯夫人的很多作者,也包括我自己,都是刚入职的助理教授。相信缪斯夫人的很多读者,要么是在读研究生院,以后希望找到教职工作;要么已经是大学里的教授。在夫人创号一周年之际,我组织了本系列文章,邀请了一批刚刚开始工作的青年学者,分享入职后的感想。如果你是学术界的人,相信你一定会觉得感同身受,会感受到来自同伴的力量;如果你不是学术界的人,相信“如何平衡家庭和生活”、“如何在碎片化的时间里高效工作”,也是很多人关心的话题。
 
       电影《这里杀手不太冷》里,有一句台词:
       “Mathilda: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玛蒂尔德:人生总是这么苦么,还是只有童年苦?
       Léon: Always like this.
       莱昂:总是这么苦。 ”
       生活总是这么苦。但是,要相信,有很多人和你在一起。无论你们从事什么工作,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希望你们也能通过留言、投稿、评论的形式,分享你的心得和感受。
 
钱岳
2017年4月19日
 
 
● ● ●
 
我在美国从社会学博士毕业后,成为了加拿大的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社会学系的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这个职位是tenure-track,学校给你5到6年的时间,之后就会进行一个综合的业绩考核,考核通过则拿到终身教职,考核不通过,则要拎包走人。我去年7月正式入职,一下子工作就快10个月了。工作第一年,现在反思一下,还是有些心得,所以写下来与大家分享。
 
时间管理
 
我的第一年要教3门新课,所以我真的花了很多的时间备课。我之前比较熟悉的是美国和中国的研究,现在在加拿大教课,我还是希望讲一些加拿大的家庭研究给学生听,所以,我也花了不少时间了解加拿大的家庭研究现状。
 
虽然教课在我们的职称评定里,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但是我觉得教课是一种与学生直接的互动,如果不好好准备,学生的负面反馈是很及时的,对自己的心情和自尊心都是很大的打击。而且,我本身也是比较喜欢分享知识的,所以,能够把自己喜欢的研究与学生分享,希望他们有所启发,也算是教课的intrinsic rewards(内在奖赏)。教课时,还是会碰到一些很肯学、有想法的学生,和他们交流,我也觉得很高兴。
 
系主任非常支持我的科研,并且尊重我的工作习惯。第二个学期我要教两门课,本来系里给我排的课是,周一到周四每天都要教课,每次一个半小时。但是我在开学前发现之后,立刻给系主任写了邮件,表达了自己的顾虑:因为我做研究需要整块的时间,所以,周一到周四每天都教课,会将我的时间碎片化,从而降低我的研究效率。于是,在系主任的支持下,系里负责排课的工作人员帮我将两门课都安排到了周二和周四。
 
博士毕业之前,我的博士导师就告诉我,上班以后,每周也要保证至少两天的research days。所以,我基本的安排是周二和周四教课以及处理其他相关杂事,周一和周三集中做研究(我基本都在家里的书房工作,不去办公室,减少路上的通勤时间,也避免外界的其他干扰),周五备课,周末尽量休息。虽然计划很好,但是很多的周一、周三还是被其他事情影响了,所以,真正留给研究的时间,还是比自己计划的要少很多。
 
我个人的经验是,如果不把整块的时间留给做研究,精力很容易就被各种杂事分散了。我也有同事每天早上5点起床,工作到中午12点,然后下午处理杂事。关键还是要摸索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习惯,然后坚持。
 
我觉得tenure-track的工作压力很大,所以如果要让生活和研究可持续发展,一定需要劳逸结合,不然身体和精神上都很容易崩溃。我读博士的时候,尝试过各种减压方法,包括网购、暴食、弹琴、喝酒、运动等,有健康的方式,也有不健康的方式。到了温哥华之后,我反而没有什么购物和暴食的欲望了,喝酒也不到酗酒的程度。现在每次工作一天之后,不管教课还是做研究,都会感到精疲力竭、生无所恋、轻度脑死亡,但是我开始很规律地去做热瑜伽,每次做完之后,都觉得满血复活。我会尽量保持一周4到5次、每次1小时的热瑜伽。选择这个运动,一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做瑜伽,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离家近。离我家步行5分钟,有个瑜伽会所,所以,这么方便的距离,而且我个月都交钱了,就让我没有偷懒的理由。每次的这1个小时,真的是我暂时可以不去想其他事情的时间。我也有朋友跑步、举铁、打网球……主要就是要战胜自己的惰性,才能保持身心健康吧。
 
工作挑战
 
我个人觉得,在亚洲人的长相里,我并不算是脸特别显年轻,但不管怎么样,我本科、博士顺着一路读下来,也没走什么弯路,所以年龄还是相对比较小。同时,我也是一名少数族裔的移民女性(Asian, immigrant, female)。我的这些人口学特征,其实让我在工作中遇到一些挑战。
 
比如,最让我觉得烦恼的是教课的时候遇到的挑战。我的一门课有75个学生,为了保证学生每节课都读我布置的论文,我在每节课的开头都会有个5分钟的小测试。然后我就发现,很多学生(每节课几乎都有5-10个)要么在交了小测试之后就走,要么就是在上课的中间离开,而且这些离开的学生几乎没有在事前征求我的同意,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一声。教室的门恰恰又在前面,所以他们每次在课程中间离开教室,都非常影响我教课,也很影响其他学生听课。虽然这样的学生只占10%左右,但是,他们对我的心情和自尊的负面影响,甚至比其他90%的表现良好的学生对我的正面影响都要大。
 
我当时觉得非常困扰。后来和其他几个老师交流,他们觉得这个情况和我的种族和移民身份应该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课堂管理有时候的确会面临挑战。我当时觉得很伤心的是,社会学的学生,每天学的就是各种社会不平等,为什么学生还是会在日常互动中强化这些基于年龄和性别(或许某种程度上也包括种族和移民身份)的“不平等”和“不尊重”呢?我还和系里一位教课很棒的女老师聊过,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挑战,但是aging(变老)的一个优势就是,可以相对容易地获得尊重;虽然和其他男同事比起来,她拥有的更像是mom-like authority (妈妈式的权威),而非professor-like authority(教授式的权威),但是,渐长的年纪还是让她管理学生起来相对更容易。
 
后来我反思了一下,马克斯·韦伯提出过三种权威:传统权威、魅力权威、以及理性法定权威。如果说作为年轻的少数族裔移民女性更难获得传统权威,那我就需要建立理性法定权威。比如,我以后教课的时候,就把随堂小测验设计成随机的,有时候在课程开头,有时候在结尾,这样既可以检验学生是否提前读了论文,又可以测试他们是否上课认真听课了。而且明年再教课,我就会把“迟到不得超过五分钟、不得提前退堂”写进我的课程大纲(syllabus)里,希望可以依靠既定的规则来约束学生的行为,建立良好的课堂氛围。
 
社会支持
 
我个人觉得从研究生院到工作了之后,最大的变化之一是,突然就没有人和你在同一个阶段了。人口学里总是很强调cohort的概念,是说在差不多的时间经历同一事件的人,会有一些共性。比如我们常说的80后、90后,就是一个出生队列。以前读博士的时候,总有一起入学的同学,怎么说也有5到10个人,大家一起到了要写论文、要准备博士资格考试、要找工作的阶段,总有人可以一起商量、打气、加油。到了工作之后,同事们都处于不同的职业和人生阶段,每个人的生活和事业重心也各不相同,所以,很难找到能一起往前跑的“战友”。
 
如果说第一年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我自己是个性格比较慢热的人,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交朋友,所以在系里工作快一年了,但是和不少同事几乎都没说上话。在我工作之前,我的导师们就跟我分享经验,要我尽量主动约每个同事一起喝咖啡、吃午饭等,增加自己在系里的“能见度”。可是,这样的建议,对于性格内向的人来说,还是太难实施了。
 
但是,我和办公室离得近的同事沟通还是比较多的。我一向是一个不怕问问题的人,所以,如果我有教学或者行政上的问题,马上就会和系主任、系里分配给我的faculty mentor、或者旁边办公室的同事们沟通。
 
再就是,不要忘了以前的社会支持体系!我有问题、困惑的时候,还是会写邮件给博士阶段的教授们问问题,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回复长长的邮件,帮我渡过很多的难关。
 
另外,我还和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系,特别是那些也刚刚入职的朋友。虽然隔得远,但大家还是处于比较相似的事业阶段,会有相似的压力和烦恼。这次,组织缪斯夫人的供稿者分享自己的经历和体验,也是希望大家会感受到社会支持。
 
研究进度
 
其实我的第一年,因为备课、教课、以及跨国搬家、适应环境、处理各种行政、身份上的手续,耗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所以,我并没有什么新的论文发表。我第一年的感想是:要想在第一年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是非常难的。入职之后,我投了一篇论文,拿到“修改-再投”之后,改了很长时间,被接收了。我目前在审的(under review)和手头在写的几篇论文,都是博士期间写到一半、现在才开始收尾的论文。所以我感觉以前导师们常说的“research pipeline”还蛮重要的。要提前就规划好,哪些论文是找工作之前一定要争取发出来的,哪些是在评职称阶段要赶紧写出来、尽快发出来的。审稿的周期和过程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我们只能多写多投,被拒就再投。
 
而且,我觉得写独作的论文,真的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整个研究,只有我一个人很清楚,所以研究碰到问题,很难找别人讨论。而且没有一个合作者明显或隐形地催我、监督我,我常常就没有动力和自觉性去继续。比如,我有一篇独作的论文被拒了,现在过了差不多半年了,还没开始改……所以,“多写多投,被拒就再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独作的文章,实践起来更难。
 
所以,我还是庆幸,我有一些很靠谱、合得来、研究兴趣重合又互补的合作者,当然,她们也是我的朋友和社会支持网络。我目前的论文,几乎都是和她们的合作。博士毕业之后,和博士阶段的教授们的合作就渐渐少了,现在我的主要合作者,几乎都是与我一样处于职业初期(或者临近博士毕业)的朋友。我们的工作方式和速度、评职称的压力,都很相似。而且大家的道德感也很一致,并不会因为文章的分工和署名的问题,而产生争执或隔阂。所以,我觉得,能找到与自己工作能力、研究兴趣、职业操守都很合得来的合作者,一定要珍惜,大家是合作者,更是难能可贵的朋友。当然了,多少文章要独作、多少要合作,也需要根据学校评职称的标准去调整和计划。如果你所在的大学,不鼓励合作、非常强调独作,那硬着头皮也得自己独自做研究。
 
这是我目前的心得。个人心得,不可避免有局限性。比如,写完了我才想到,工作之后,我和家人、朋友(特别是国内的朋友)的联系变少了好多,每次打电话,我也是匆匆忙忙的,其实我的心里也觉得很愧疚。但是,作为一个未婚无娃的人,我还是有很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和自由。相比之下,当爹当妈的助理教授们,一方面承受着评职称的压力;另一方面,他们很难控制孩子何时哭、何时乖,所以,他们在平衡生活和工作的问题上,也会面临和我不一样的挑战(见下周黄玉琴老师的文章)。
 
不论如何,如果你能从我的分享中得到共鸣,我觉得再荣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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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饶毅、鲁白、谢宇三位学者创办的移动新媒体平台,现任主编为周忠和、毛淑德、夏志宏。知识分子致力于关注科学、人文、思想。我们将兼容并包,时刻为渴望知识、独立思考的人努力,共享人类知识、共析现代思想、共建智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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