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格蕾丝（《知识分子》科学新闻实验室特邀作者）

翻译 | 宋仲儒

责编 | 黄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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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文章吗？在那篇文章里，我提到犯罪每天都在发生，而且，你有一天也可能会遭遇到。对很多人来说，很难想象自己变成受害者，但更难想象的是，自己以其他方式卷入到犯罪当中。你有象牙首饰或者雕刻品吗？你知道有些有销售许可的象牙商人接收的象牙商品是从偷猎者手中非法获得的吗？你会买传统药品吗？你知道传统药品的实际成分吗？有些时候，你被告知的成分并不是它们的真实成分。

 

尽管野生动植物保护法看起来清楚明白，但无论你是美国、中国，或者其他地方，大多数产品流通到我们手上都要经过漫长复杂的环节和过程。动物（或植物）有可能是合法捕获的，却做了非法销售。它也可能是非法收获，却做了合法销售。有些时候，你获得了一件非法的商品，但你浑然不觉。

 

我有一只鹦鹉，帽锥尾鹦鹉（Aratinga auricapillus），名叫班卓。它身材娇小，头部带有绿色和橙色羽毛，翼尖呈深蓝色。我们允许它在屋里飞，但是它的笼子就在我的书房里，因此它常常陪着我，即使是我正在写作的时候——就像现在。它需要引起我注意的时候就朝着我鸣叫，但是现在，它似乎满足于现状，因为我在这边写东西，它则在我身后安静地吃着喜爱的种子。

 

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我心爱的宠物鹦鹉此前是否在我的国家遭到过非法囚禁，或者它是否通过非法贸易来到美国。班卓已经27岁了，我是它的第四任主人，我并不清楚它的过往。

 

当美国政府在1992年通过野生鸟类保护法案，它禁止了商业进口所有列入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的物种，其中包括野生鹦鹉。即使没有出现在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列表上的鸟类，进口时也必须获得特殊的许可。在这个法案生效前，已经有数以千计的鹦鹉被非法从野外捕获，送到美国来当宠物。那么，野生动植物犯罪的鲜活证据现在是否就正在我的书房里呢？

 

野生动植物法医学

 

野生动植物法医学是一个相对年轻的法医学领域，它自1970年代中叶起快速发展起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颁布他们自己的野生动植物相关法律——其中许多是对联合国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回应——越来越多的科学家需要去分析执法机构采集到的证据和数据，这些证据和数据被用于识别和起诉野生动植物犯罪。

 

野生动植物法医学与研究人类犯罪的法医学有着非常多的相似之处。证据的收集是类似的，特别涉及到尸体时。尸体周围的脚印、车胎痕迹、纤维、毛发和指纹都可能被收集和分析。如果涉及了枪支，调查人员找到了子弹，则弹道专家或可通过子弹来鉴定枪支的类型。

 

当然，DNA分析也会用到。如同英国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工作者在2009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对野生动植物DNA法医学的表述：“调查中获得的生物证据的类型和质量对后续的DNA分析的效果会产生影响。”当样本的质量足够高时，科学家可以分析细胞核内部的DNA，就像他们分析人类的DNA一样。高质量的DNA样本通常来自于血液、骨骼和唾液。DNA样本也能从头发、皮毛或者羽毛中提取出来，但质量往往太低。 较低质量的DNA样本能用于野生动植物法医学，是因为野生动植物法医学者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常常与人类相关案件中的不同。

 

在人类法医学的DNA分析中，科学家想要识别出个体。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来自细胞核的DNA。每个细胞都只有一个细胞核。

 

在野生动植物法医学的DNA分析中，大多数情况下科学家要鉴别出的是物种。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可以通过细胞核DNA或者线粒体DNA。线粒体DNA存在于细胞之外的线粒体中。每个细胞都含有众多的线粒体，因此相对于细胞核DNA，样本中线粒体DNA的质量更高。线粒体DNA是从母亲那里遗传而来的，通常足以识别出物种。在样本的质量差或数量少时，科学家可能也就别无选择，只能拿线粒体DNA来分析。

 

国家公园里的尸体

 

2017年4月，黄石公园里，她被徒步者发现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在这个地区她非常有名也深受喜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名气来自于作为社区的女性领导者。然而她还是被射杀，被抛弃在美国最大最著名的国家公园里。

 

她是一只灰狼（Canis lupus），一只狼群中的12岁母头狼。在她死前，她是黄石9000平方公里范围内仅有的一只白色的狼。为了确认死因，她的尸体被送往位于俄勒冈州亚什兰的美国鱼类和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实验室。

 

这个野生动植物法医实验室是一间成立于1988年的联邦实验室，也是目前世界上仅有的专门用于调查野生动植物犯罪的实验室。实验室接收的证据主要有两个来源，实验室副主任埃德·埃斯皮诺萨（Ed Espinoza）解释说。一些时候，实验室从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执法办公室特勤人员那里得到证据。这些特勤人员调查野生动植物犯罪，同时也拥有作为联邦调查局（FBI）专员的职责和权限。另一些时候，实验室从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的检查员那里获得证据。

 

“这些案子非常不同，”埃斯皮诺萨解释说，“探员在全国各地发现动物尸体，鹰被非法猎杀，有些是油坑敞开着，鸟类落在里面死掉。像是洛杉矶港和纽约港的野生动植物检查员审查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货物可能是来自意大利的五百双皮鞋，也可能是某人买回家的一件鳄鱼皮手袋。”

 

是犯罪行为吗？

 

判断一个动物的死亡是不是犯罪行为取决于许多方面。有时候是“受害者”的性别（公或母）和大小。比如，捕杀雌珍宝蟹（Metacarcinus magister）和小于特定尺寸的蟹是违法的。在我居住的州，华盛顿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已经发现近些年的违法数量在增加。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的工作人员观察性别和/或大小是相对容易的，因此他们通常会缴获非法捕捞，并在执法现场给出传票。情节严重的话，处罚会更严厉。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家不需要参与。

 

时间对于野生动植物犯罪来说也是一个重要因素。野生动植物法律总是处于变化之中，新的法条不能约束在其生效前获得的“老的”样品。因此，即便样品的来源是已知的，必须用科学的方法确定这些样品的年代，才能判断它们是否合法。例如，法律从1947年开始禁止买卖犀牛角，所以在1947年之前买到的犀牛角就不受现在的法律禁令约束。放射性碳年代测定法经常被用来测定样品的年代。

 

犯罪的地点也很重要。像死于黄石公园的白狼这样的案子，地点就很重要。在黄石公园周围的三个州——怀俄明州、蒙大拿州和爱达荷州——狩猎狼是合法的。然而在黄石公园界内，狩猎狼是非法的。在某些案件中，可以用稳定同位素分析来确定样本的地理源头。这对于白狼案来说虽无必要，但是在不同国家对动植物收获有着不同法律的情况下，稳定同位素分析有时候是必要的。

 

当调查员需要分析证据来进一步锁定嫌疑人，或者需要向法庭提交一个基于科学分析的案子，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实验室就会参与进来。在白狼案中，“死因”需要进行确认。

 

尽管国家公园管理局调查分局（ISB）对白狼案在进行不间断的调查，这个案子依然没有解决。他们提供悬赏，奖励任何导致捕猎者被抓获的线索。

 

“目前关于白狼案我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我们不会对正在进行的案子做评论。”副主任埃斯皮诺萨说。

 

高鼻羚羊的案例

 

不像针对人的犯罪，野生动植物犯罪常常和从海外进口禁运商品有关，也存在销售活体动物或者动物的某些部位（角、獠牙、外皮、肉等）的问题。执法人员很多时候必须没收未知来源和出处的商品：药物、粉末、肉制品、珠宝、衣物，甚至艺术品。面对犯罪的创新，科学家也以创新的方式应对。

 

在一些案件中，新近出现的技术正在被应用到此前不曾被应用的动物群体上。“DNA条码”技术可以通过使用一小段线粒体DNA来确定未知生物学样本属于哪个物种。2015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动物生态与保护生物学重点实验室的科学家成功利用当前的DNA条码技术来确定传统药材羚羊角成分中的多种有蹄类动物物种。

 

高鼻羚羊（Saiga tatarica）的角长期作为传统药材羚羊角的原料，但是高鼻羚羊已经在1995年被列入了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二，这意味着高鼻羚羊被认定为极为濒危的物种。作为对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响应，中国政府禁止在没有特别许可的情况下销售高鼻羚羊角。

 

科学家运用线粒体DNA条码技术从羚羊角中鉴别出了8种不同的物种：两种瞪羚（Procapra picticaudata，Gazella subgutturosa）、绵羊（Ovis aries），包括濒临灭绝的高鼻羚羊也在其中。尽管这些动物活着的时候看上去差异很大，但在现实中，执法人员常常发现他们拿到的羊角切片或粉末样品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从外观上基本不可能区分这些羊角样本。但是从基因的角度来说，这四种动物非常不同，它们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属，它们的线粒体DNA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这一点。

 

超越DNA

 

DNA分析也有一些缺陷。未经鉴别的粉末和药品中也许含有多种不同物种的DNA，这会使得鉴别出它们异常困难。样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出现降解，因而年代久远或损坏严重的样本也许不能产出足够高质量的DNA图谱。要取得DNA图谱，一部分样本在分析的过程中会遭到破坏。还有，DNA分析无法在野外的现场完成。

 

正因为DNA分析有如此多的缺陷，科学家一直在寻找新的方法来辅助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和物种鉴定。2016年，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的法医科学中心和澳大利亚野生动植物基因组中心的科学家开发了一套“化学气味图谱”测试法来根据每个物种特有的化学图谱鉴别物种。这些科学家称，经过训练的“野生动植物探测犬”可以嗅出某些非法生物样本的气味，并在发现可疑物品时通知它们的训练员（类似于缉毒犬能够嗅出非法的毒品）。这些科学家表示，“气味图谱已经在其他领域进行常规应用，如法医学、医学和环境科学领域”——那为什么不用于野生动植物犯罪上呢？

 

这些科学家成功地通过“化学图谱”的方法区分了白犀牛角和黑犀牛角。犀牛角的国际贸易现在已经被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禁止（附录一或附录二，取决于物种和栖息地）。他们发现白犀牛角和黑犀牛角的化学气味图谱确实存在足够大的差异来区分这两个物种。他们希望这项技术能进一步发展并应用到其他非法获得的野生动植物物种上，包括大象、熊、老虎和豹。

 

化学气味图谱分析方法非常快速，还是非侵入性的，因此这项技术可以在野外现场完成，同时不会像DNA测试一样破坏样本。

 

当然，出于野生动植物犯罪调查者的需要，DNA分析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野生动植物法医鉴别方法。就像之前提到的，放射性碳年代测定法用于确定样本的年代；稳定同位素分析用来确定样本的地理起源；还有，土壤和花粉分析技术能把犯罪嫌疑人联系到特定的犯罪现场；同时，毒理学分析和兽医病理学可以帮助确认动物的死因。

 

鹦鹉、大象和未来

 

在1992年颁布野生鸟类保护法案之前，美国是最大的国际鹦鹉贸易的输入国。在禁令之前，数以万计的野生鹦鹉被走私到美国。今天，美国的大多数宠物鹦鹉都是人工饲养成宠物的。然而我的鹦鹉年龄够大，它当然可能是在禁令生效前被进口过来的。

 

送给我鹦鹉的那位女士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和鹦鹉原先的主人在多年前就失去了联系，因此现在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历史了。即便我们知道了它是非法进口而来的，我还是不敢把它放归野外。它这一生都在作为宠物生活，大概已经失去了野外生存的技能。我会对它负责。

 

多年以来，许多人在意识到把鹦鹉当宠物养是多么困难之后，他们就把宠物鹦鹉送给我的这位朋友。现在她年龄大了，想要出国去过退休生活。她需要有人来照顾剩下的那些宠物鹦鹉。我很可能将接过照顾它们的责任，也许在几年后或者更快，这取决于我的朋友何时退休，因为鹦鹉们需要一个家。它们也已经作为宠物生活了数十年，不能放归野外。再说了，它们也许从不曾是野生的。

 

那么你们呢？我听说象牙雕刻品作为艺术品在中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中国政府最近出台政策，禁止了来自非洲大象的象牙贸易，所有持照经营的象牙制品店铺也必须在2017年底前停业，但是文化是很难一下子改变的，因此我也不会天真地相信这个禁令可以阻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当美国在1992年通过野生鸟类保护法案，鹦鹉进口量确实明显下降，因此我也衷心希望中国新的禁令能够改善大象的生存状况。作为协助，野生动植物法医学领域的科学家们将继续提供证据分析来揭发野生动植物犯罪。

 

关于作者：

格蕾丝是美国的自由职业科普作者。她在匹兹堡大学主修写作和人类学，后来获得写作硕士学位。格蕾丝和她先生现在住在美国西北部。他们有三只猫，一只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