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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李莘莘(帝国理工大学博士后研究员) 责编|邸利会
82年前,在加拿大蒙特利尔麦肯基尔大学工作的年轻科学家汉斯·薛利(Hans Selye)遇到了一个小难题。
薛利发现只要给小鼠来上一针,无论针里面是特定的化学物质还是作为对照用的生理盐水,小鼠都会出现消化系统溃疡、免疫系统萎缩和肾上腺肿大的症状。
有没有搞错,这怎么确定是哪种物质造成了这些病变?
或许有的研究人员面对这样的结果就会把这项工作扔进垃圾桶。然而,机智的薛利没有放弃,而是“编”出一个超纲的答案:stress(压力)是这些疾病的原因。
这个结论从今天看可能平平无奇,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概念——
它打破了心理和生理的壁垒,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的心理状态会对生理状态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如果我们感到不爽,我们可能就会生病,这具体跟什么让我们不爽无关,不爽本身就会让我们生病。
长不大的男孩彼得·潘
为什么压力会让人生病呢?要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必须了解一下我们身体认为的 “压力(stress)” 是什么。薛利的同事,纽约医学院的教授保罗·罗斯彻(Paul J. Rosch)认为,对应 “stress” 最贴切的中文词汇是 “危机”,危险与机会并存的处境。
对于我们还在非洲大草原上疲于奔命的祖先来说,生命中最大的危机莫过于转角遇到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
在这个危机关头,从下丘脑到脑垂体到肾上腺的连锁反应会被激活,这个过程中会释放多种与压力相关的激素,其中包括由肾上腺分泌的皮质醇(cortisol)。
皮质醇是糖皮质激素(glucocorticoid)的一种,它主要功能是使心跳加速,血管扩张,调动能量,增加给肌肉和骨骼系统供能,同时还可以在短期内强化记忆力和注意力,应对当下 “战或逃”(fight-or-flight)的紧急情况。
简单地说,下丘脑到脑垂体到肾上腺的连锁反应就是一剂救命的鸡血,可以让祖先们迅速进入逃命或拼命的 “高能态”,尽早摆脱危机。
可糟糕的是,经过了几万年的演化,绝大多数人类所面对的危机早已从野兽变成了明天的考试、下个月的论文提交死线、年末的KPI……但我们的大脑依旧按照几万年前的套路出牌,在我们面对这些当代压力源的时候,兢兢业业地把能量传递给我们的——脚趾头。
这看起来只是大脑资源错配的小问题,但在外界压力源接连不断的时候,身体就会长期处于应急状态,各种健康问题则层出不穷——
比如,长期需要调动能量和强化心血管则会提高患高血压和糖尿病的几率,而长期削弱免疫系统则会导致机体更容易遭受感染。
研究表明,长期经历社交压力的小鼠复发感染1型单纯疱疹病毒的概率会增加,并且更容易发生内毒素休克。
生活在社交结构不稳定、更加暴力的环境中的恒河猴(Macaca mulatta)要比生活在社交结构稳定的恒河猴更容易感染猴免疫缺陷病毒(Simi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
对于儿童而言,持续分泌糖皮质激素会抑制生长激素的分泌,造成儿童无法正常发育。
曾经有这样一个案例,一个小男孩6岁的时候,他的哥哥意外去世。而母亲更偏爱她哥哥。遭受了重大打击之后,母亲精神状况出现了问题,时而把他当作哥哥,时而又会抱怨他为什么不是哥哥,这给年幼的他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心理伤害,最终导致他换上(神经性)侏儒症。
而这个小男孩就是《彼得·潘》的作者詹姆斯·马修·巴里,受这段悲惨的经历的影响,詹姆斯创造出了长不大的小男孩 “彼得·潘” 的形象。
压力还会给大脑带来双重暴击。
海马区(hippocampus)和前额叶(frontal cortex)主要负责记忆和认知,压力和糖皮质激素会降低这两个脑区的突触可塑性(synaptic plasticity),造成树突(dendritic)萎缩,脑区体积减少、灰质体积减少,而这些症状往往与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反应相关。
而对于杏仁体,糖皮质激素的作用则完全相反,它会增强突触可塑性和树突的扩张,强化杏仁体的功能。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杏仁体的职能是学习和记忆恐惧。
也就是说当我们压力很大的时候,我们会更容易记住恐惧,即使身处安全我们也没有安全感。
盯梢东非狒狒
斯坦福大学的神经学教授萨波茨基带您走近非洲,走进狒狒,走进压力。图源:https://news.stanford.edu/2017/05/08/biologist-robert-sapolsky-takes-human-behavior-free-will/
压力的危害之大让我们从头到脚无一幸免,那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能要咨询一位我们远在非洲的“亲戚”。
在那苍茫的非洲大草原上,有一群东非狒狒过着日出而作(zuo一声)、日落而息的生活。
平淡无奇的一天,大王悠闲地躺在地上,享受着嫔妃们为它梳理毛发;次雄任由小狒狒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两只未成年中二狒狒偷袭了一群小长颈鹿……
一只地位不高不低的狒狒打了个哈欠,糟糕,下巴又脱臼了。他一边捧着下巴,模糊地想起今天好像还没看见那个熟悉的智人,后背的轻微刺痛打断了他的思绪,讨厌,又被什么虫子咬了。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的矮树丛后,那个他“惦记”的智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狒狒难以察觉的微笑。
在薛利开启压力研究的50年之后,一位刚刚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的年轻博士生罗伯特·萨波茨基(Robert Sapolsky)在思考着一系列关于压力的问题——
虽然压力无处不在,但是为什么我们当中的有些人就能应对得很好而另外些人就会崩溃呢?我们所处的社交环境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压力水平?
萨波茨基觉得实验室的小鼠模型对于这些问题来说太过简化,不足以反映人类所处的复杂的社会环境。他眉头一皱,目光锁定了我们的一个远亲:东非狒狒(olive baboon,Papio anubis)。
一方面来说,东非狒狒的社会结构较为复杂。主雄(alpha male)是族群的老大,其次是排名第二的次雄(beta male),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
一般来说,成年雄性的地位高于所有雌性、高于所有的未成年雄性。雄性的地位靠武力获取,而雌性的地位则是世袭。雌性领袖的女儿就是 Beta,然后是 Alpha的孙女,等这个家族排完了再排下一个家族。
另一方面,东非狒狒在它所处生存环境,非洲大草原,几乎没有天敌,每天只需要花个两小时进食,剩下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 “勾心斗角、互相伤害”。智人读者们啊,是不是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萨波茨基决定研究这些狒狒的社交环境和他们所处压力的关系以及它们会如何应对压力。
首先,萨波茨基需要测量狒狒们血液中的糖皮质激素水平来衡量狒狒们的压力水平。可毕竟他不能每天晚上狒狒结束了一天的宫斗之后给它们挨个分发调查问卷:请问您今天压力大不大?您又是如果处理的?
怎样才能在放倒一只狒狒的同时又不会对它造成伤害?麻醉枪?不行。噪音太大,会惊动整个狒狒群;电击枪?不行。电晕狒狒会造成狒狒心脏病突发的风险。
最后,萨波茨基找到了一款嘴吹式麻醉枪。除了需要注意不要一激动把麻醉枪吸到自己嘴里,这款嘴吹式麻醉枪轻便高效,可谓是居家旅行、研究压力之必备良品。
几个月的突击训练后, “百吹百中” 的萨波茨基自信满满地带着他的秘密武器来到了东非大草原的一个国家公园,开始对一群东非狒狒进行盯梢。
通过日复一日记录这些狒狒的日常起居和社交行为,麻醉狒狒并采集血液样本, 萨波茨基发现,总体上而言狒狒的地位越低,糖皮质激素水平较高。
为了进一步确认地位较低的狒狒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给高排名狒狒和低排名狒狒分别注射了人造版本的释放皮质醇——地塞米松。
他发现,地位较高狒狒可以迅速检测到血液中地塞米松的升高,从而减少了皮质醇的分泌。而地位较低的狒狒这一套负反馈系统出了故障。这造成了它们即使是处于休息状态,皮质醇水平依旧较高,这也使得地位较低的狒狒更容易患心血管疾病。
如此说来,大王的一定是最轻松愉悦的咯?可惜,并非如此。
比起次雄,主雄的糖皮质激素水平要高很多。因为,比起其它高排名选手,大王每天都要担心哪个家伙会来挑战他的王位,特别是在雌性狒狒的发情期,大王要花更多的精力垄断高排位的雌性狒狒。
可以说,从山大王到小弟各有各的压力。但是先别忙着沮丧,地位、生存环境并不是压力和糖皮质激素的全部。
佛系的狒狒
狒狒埃伦的生活方式十分佛系,面对明显打不赢的对手,他往往会早早投降,至于其它情况他索性直接冷冷地走开。
对于交配这种狒生大事,他也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他极少和其他狒狒打斗来争取和高排名的雌性狒狒交配。
在地位较高的雌性狒狒的发情期,地位较高的雄性狒狒会争着和她交配,这样的结果就是几只雄性狒狒都不确定谁是未来狒狒宝宝的爸爸。而埃伦只喜欢找不热门的普通雌性交配,这样如果这些雌性生了宝宝,他很确定就是他的孩子。
平时的时候他只喜欢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梳梳毛,带着自己宝宝们玩。多年之后,大部分跟埃伦同龄的雄性狒狒都因为打斗负伤累累,而埃伦的状态一直保养得很好。
从佛系狒狒埃伦这样的例子中,萨波茨基发现性格和生活方式对糖皮质激素水平的影响不亚于压力源本身。
比如,对于大王来说,手下们的挑战是主要的压力来源,但并不是每一次挑战都会真正威胁到王位,有些只不过是一些自不量力的家伙一时间头脑发热。那么大王如果能分辨出真正的威胁,就不会次次都糖皮质激素水平爆表。
而对于低端狒口来说,与雌性狒狒和狒狒宝宝们时常在一起梳毛、玩耍则是一种不错减压手段。
这种社交支持不仅仅是对狒狒奏效,萨波茨基通过一项对于包括东非狒狒、松鼠猴(S. scurieus)和普通狨(Callithrix jacchus)等10种灵长类动物的元分析发现:得到的社交支持越多,个体的糖皮质激素越低。
同为灵长类动物的人类也不是例外。一项研究表明,面对压力的时候,得到来自女友支持的男性的压力激素水平比起得到路人鼓励和没有人鼓励的男性较低。
生活方式固然重要,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有很多客观环境可能远远超出我们能力所及。
地位较低的狒狒随时可能会被地位较高的狒狒当作“出气筒”,对自己生活的掌控远不及地位较高的狒狒。
同理,如果一个孩子从小生活在父母暴力、酗酒的家庭中,无论怎样努力,他或她所遭受的心理压力必然会对神经和身体发育造成难以逆转的不良影响。
面对这些问题,萨波茨基把研究中心从非洲大草原上转移到了实验室里,他希望能利用基因疗法来治疗压力引起的疾病。
在一项研究中,来自萨波茨基实验室的研究员发现,被注射糖皮质激素之后,小鼠神经细胞的突触强度和小鼠的空间记忆力都会下降;但通过在海马区神经元中表达可以分解糖皮质激素的酶则可以逆转这些不良作用。只是,目前这种黑科技离实际应用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希望不久之后我们能拥有这种可以一键消除压力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的蓝色小药片。可是在此之前,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我们还是得老老实实端正心态,努力与其它灵长类动物社交也好,体力锻炼也好,尽可能找到适合自己(同时不伤害其它生物)的释压方式。
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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