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图片来源:berkeley.edu。John Blaustein拍摄
撰文|邸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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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战斗机一时马虎,田长霖的美国梦恐怕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1957年,从台湾大学(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毕业后,得了奖学金的田长霖准备去路易维尔大学(University of Louisville)报道。
路易维尔大学位于美国中东部的肯塔基州。因为没有直航,田长霖和16名同学,乘坐着一架DC-3飞机,经日本冲绳、西太平洋的关岛、阿拉斯加,最后落地西雅图。飞机在经过阿拉斯加的时候,由于气温低,结冰过厚几乎坠机,降落除冰后才再飞。
那个时候,阿拉斯加还不是州,只是美国的领地。田长霖乘坐的飞机,飞行员连同机组人员也都是第一次飞美国大陆,都不知道要事先通知雷达或者地面的大陆航空司令部。结果,在他们飞入雷达区域后,没有任何警告,一架美国空军战斗机跟了上来,准备迎头痛击。最后时刻,飞行员看清了所谓的 “敌机” 有飞虎队的标记和国民政府的徽章,这才作罢。
当飞机飞抵西雅图,下机的那刻,田长霖几乎跪地亲吻地面,内心的无比激动夹杂着几分忐忑。美国,那个他想象中的自由之地,充满了机会,也充满着坎坷和意想不到的挑战。
在西雅图机场,同学们各奔前程,大多数直接转机,飞赴纽约、芝加哥、旧金山等地。田长霖囊中羞涩,只得坐灰狗巴士,来一趟72小时不停车的旅程。好在,年轻的田长霖倒也不觉得太无聊,还可以借机领略沿途的异国风光。
等车最终到达路易维尔车站时,眼前的景象让人十分诧异——
无论是在餐桌、饮水处、卫生间,眼见之处,黑人、白人 “泾渭分明”,黑人只有一些特定的聚集区域。
1956年,肯塔基在 Mason-Dixon 线之下,尚有吉姆 • 克劳法(Jim Crow laws)。这一法律要求对非裔美国人施行种族隔离。
“总的来说,也还行。即使是在种族隔离的气氛里面,南部的人实际上对外国人,对客人还是很热情,很好的。甚至,他们对口中称为黑鬼(Negroes)的黑人都不错,只要这些人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他们对黑人,就像对自己的狗。只要这些人安守本分,主仆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就像狗和主人的感情那样。所以,我学到很多。” 田长霖回忆道。
初来乍到,作为穷学生,田长霖和同学三人合租了一间卧室;他从不去饭馆吃,也不去学校食堂(因为太贵),经常是走十个街区到黑人区,吃便宜的,比如 “灵魂料理”。奖学金每月75美元,除去租金15美元,洗衣、吃饭等日常支出25美元,剩下的20美元,他还得寄回台湾的家里,偿还借贷。
有意思的是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车去市区的经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坐在哪里。公车的前排座椅是属于白人的,黑人统统只能坐在后面,田长霖就试着站在司机旁边。司机好心地说,站这里太危险了,你要不就坐前面吧。
“因为我是客人嘛。” 田长霖说,“不过,那次以后,我就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一整年我都没有在坐公车,即使是去市区,部分是因为我不想再经历那样的事,部分是因为我想省车票。最后,我就走一个小时到市区,办完事,再走一个小时回来。”
在路易维尔的12个月里,田长霖接触到的教授们,绝大多数都好,但只要有一个坏,就足以让你过得悲催。
田长霖曾担任这位教授的助教,坐在同一间办公室的角落里。这位教授年纪很大,来自南方,根本无法改变他那种充满歧视的态度。两人过得去的前提是,田长霖得承认自己是来自亚洲,天然低一等。
这位教授还经常叫田长霖 “中国佬”(Chinaman)——他就一直这么叫,好像跟没事一样。
“我当时是助教,他就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有时候半开玩笑的说,这个中国佬,啥都不懂,傻子一样。我是他的学生的助教,他就当着学生面这么说。我很难受,但又不知道怎么应对。我甚至都没意识到,中国佬是个贬义词,我还乐呵呵接受了。” 田长霖回忆道。
周围的人不傻,向他解释过Chinaman的含义后,田长霖明白了,但他还是很有顾虑——
如果他正面刚这位教授,可能会丢掉奖学金,如果没有奖学金,那就得滚蛋回家。可如果任由这位教授,那忍受的滋味不好受。考虑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还有等着来美国的未婚妻,田长霖两天两夜都睡不着觉。
“最后,我的很多朋友和技术员,其他办公室的秘书和助手,知道这事后都和我说,你该过去,和这位教授说,以后不要再叫你中国佬。我说,为啥,我从中国来,这词正合适,或许他是喜欢我。他们说,不是,这词十分的冒犯,这词一点都不好。” 田长霖说。
就这样,在周围人的劝说下,田长霖鼓足勇气走了过去,“教授,以后请不要再叫我中国佬。”
“有什么不妥么?” 这位教授问,用那种南方人特有的腔调。
“我知道这不是个好词,你应该叫我名字。”
“我这么叫你已经两个月了,不是很好么?” 这样的反问很有意思。在南方,只要你知道自己的地位,你是第二等,第三等人,他们就貌似对你还不错,可一旦你要挑战这种尊卑等级,他们的态度也会陡然改变。
“那今后我叫你啥?” 这位教授问。
“叫我C.L. 或者长霖,或者长,或者霖,或者田。”
“我怎么能记得住这么乱七八糟的奇怪名字。Ding-dong, ching-chong,我记不住这么奇怪的名字。”
“教授,如果你记不住,可以,但以后别叫我中国佬了。” 田长霖愤怒地说。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这次当面的 “沟通” 果然起了效果。接下来的十个月,这位教授倒也真的不再叫他中国佬了,只是也不叫他名字——他要维持他不会叫中文名字的立场。
而田长霖也保住了自己的尊严,没有丢掉奖学金。他还和以前一样和这位教授交往,但也要小心翼翼不要得罪他。当然,偶有犯错的时候,还是会吃到苦头。
就有这么一次让田长霖记忆终身的惨痛经历。
当时,作为助教的田长霖正在上蒸汽涡轮实验室。这位教授讲完开场后说,“你要不上去,关下蒸汽阀门?” 田长霖顺着梯子爬上去,关了阀门,就在下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手不自主地摸了一下旁边的管子。那根管子是高温蒸气管,田长霖的皮肤立即就烫伤了。
“我下来,已经流血了,我不能说,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他肯定会当着全班的面说,你个笨蛋,啥都不知道,怎么能摸那个管子呢?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又流汗、又颤抖,还留着血。我把手放进兜里,等着他赶紧结束这次课。” 田长霖回忆道。
通常,教授讲完走后,田长霖还要留着,看学生进行实验操作。这次不一样,等这位教授走后,田长霖就立即和学生说,“我得离开五到十分钟,干点要紧的事。” 此时,他已经虚脱,浑身出汗,赶紧跑去诊所做包扎。
“那晚,我真的是哭了,这真是太难了……这些经历让你变的强大。我觉得有时候你必须得有耐心,即使是有极大的苦痛,也要忍。我觉得,你要经常去想,最好的处理的方式是怎样的;我得考虑周全,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 田长霖说。
在路易维尔呆了一年,拿到硕士学位后,他就离开了那里。
他的下一站是名气更大的普林斯顿,两年后,他拿到了博士学位。接着,他加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机械工程系;三年后,也就是1962年,年仅26岁的他,尽管操着浓重的中国口音,获得了该校的杰出教课奖。此后,他的职业生涯顺风顺水,两年后,升任终身副教授,年仅29岁。
在获得终身教职之前,除了教学和科研,田长霖几乎不参与学校和系里的活动,连华人社区的活动也不参与。如今职业上的安全有了保障,又赶上言论自由运动风卷校园,他对社会、政治发生了兴趣,与此同时,他的政治态度也有了变化。
起初,用田长霖自己的话说,他是非常反共产主义的。他说,他家本身是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牺牲品,像难民一样被赶到了台湾。即使是去了美国,在很长的时间里,无论是在路易维尔、普林斯顿还是伯克利早期,田长霖对共产主义都是势不两立——
“任何有关共产主义的,我都是绝对反对,” 他说,“也因为这个,我也被保守的政治立场深深吸引。所以,如果按照美国的说法,我是极右翼。因为我的家庭遭遇,等等,我其实是非常右。在64,65年越南战争的情形下,我是完全支持赴越作战,支持美国军队,支持总统 Lyndon Johnson 说的战争和其他事情。曾经,我一直是极右翼。”
不过,当成为一名学者,开始阅读《纽约时报》或者《华盛顿邮报》等报刊,他的政治立场逐渐发生了改变。在获得终身教职时,他一方面支持言论自由,也支持对越用兵;在四年后成为正教授时,他却变成了反越战,甚至是极其反对。
当时,在伯克利的校园里,有学生组织起来反对教授参与政府项目,尤其是和军事有关的项目,抗议教授得到空军、海军或者国防部的支持。可政府也十分强势,宣称如果不拿国防部的钱,那也别拿美国国家卫生院、美国国家基金会或者任何政府部门的钱。这让很多教授左右为难。好在田长霖不拿国防有关的钱也活得可以。
同时发生改变的,还有他对大陆和台湾关系的看法。
田长霖的长子、曾担任香港大学工程系主任的 Norman C. Tien 在2002年的纪念文章中写道——
“他到了这(伯克利)不久,就有了言论自由运动和越战。这种气氛让人质疑传统思维,鼓励不同意见。我记得父亲说过,在他刚到美国时,对大陆和台湾关系是固持己见的。他说,那个时候,如果有谁说台湾国民党政府的任何不好,他一定会予以回击。不过,随着时日渐长,他对大陆和台湾事务的观点变得开阔,和海峡两岸都走的很近。这种认识部分源自他泡在东亚研究图书馆,每天读中国大陆的报纸、杂志。他告诉我,只有读全了报纸,才能知道一件事的各个层面,然后你才有自我判断。这些年月让他成为一个更开阔、更宽容的具有全球视野的人……”
政治态度的改变,尤其是对中国大陆的同情,为他之后遭受情报部门调查埋下了伏笔。
田长霖受到美情报部门监视,始自1973年之后的多次中国之行。
1973年6月,他和几位华人教授一起访问了大陆一个月。他是在1949年14岁随父母到了台湾,在台湾读完中学、大学后才赴美深造。那次是他24年来首次回访故土。
在解密的美国联邦调查局423页的材料中,中国之行标记的代号是105,意思是属于反间谍一类。事实上,除了在他职业生涯后期做的背景核查的材料,剩下的都是105。田长霖基本上被情报机构当作间谍在调查。
情报部门搜集各种资料和人证,力图证明田长霖参与了中国的统战(the Movement for China Unification);田长霖是 “非常倾向于中国共产主义” 等等。
在档案中,联邦调查局曾摘要出他们关注田长霖的理由(XX为档案中删除的部分)——
在秘密监控几年后,情报部门决定亲自审问田长霖,力图证明他是 “中国科学家项目” 的一部分。
1974年,在田长霖已经是系主任后,联邦调查局伯克利办公室的首席情报官亲自到他办公室找他谈话——
“你要当心了,不要作那些支持中国,支持越南,反战之类的事情。”
“为什么?我是系主任,我是美国公民。” 田长霖反问道。
“伯克利办公室里面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探员最集中的地方,因为这儿的学生闹事,以及其它的事情。就学生闹事,比美国其它地方多。我是从香港调过来加入伯克利办公室,专门盯着中国学生和中国教授。”
“我们中国教授没几个人,干嘛这样?”
“我熟悉中国文化,我能说中文,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抱团,经常聚在一起,有时还是秘密聚集,就像地下社团。”
“你从哪来,你祖上是哪?” 听了这话,田长霖非常生气地反问道。
得知这位探员是爱尔兰二代或者三代,田长霖继续说,“爱尔兰人,我知道你们也抱团,你们是不是也有一样的问题。”
这位探员马上道歉说,“我犯了个错,所有的少数族裔…”
“你赶紧离开我办公室,再不要来。你愿意把我放到你们材料里面,随便。我是美国公民,我有基本的权利。我没做错什么,但你不要再来恐吓我,胡扯这些东西。”
从解密的文件看,在这次谈话中,田长霖提到,自己来自台湾,从台湾大学毕业,起初是很强烈地反对共产主义;但他开始觉得中共政府已经解决了一些社会问题,在动员一些有益于社会的政策方面很有效,并举可以得到医疗救治为例;当然,他也不会提倡共产主义的体系有益于美国或其他地方;作为华人,他觉得不管中国施行什么体系,都应该努力实现社会公平,克服那些困扰中国几个世纪的难题。
不过,即使遭到田长霖的怒斥,美国情报部门还是骚扰了他好几次。中间一段时间,情报部门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但从档案看,对他的调查直到1998年才完结。
1996年12月,就在田长霖即将卸任伯克利校长前几个月,美国总统克林顿曾有意委任田长霖为能源部长。但最后时刻,白宫告诉他,他从候选人名单上拿掉了。当时,一起突发的捐助丑闻激起全国性的恐慌,有人害怕中国曾干预美国选举。田的委任立即就变得不可能。他再次成为敏感的中美关系的波及者。
有意思的是,在1998年的背景调查中,美国联邦调查局访问了 “八个人,包括现在以及之前的导师和同事,现在的邻居,相关人士,学会的人,相识的人。他们对田的人品、职业、声誉、忠诚都提供了好的评论。”
确实如此,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中,不乏这些受访者对田长霖的赞扬——
“田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田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伟大的领导。”“所有的教员都极为尊敬田校长,尤其是在伯克利很困难的时候,当时国家的支持削减,他依然能够维持伯克利高的学术水准。”
然而,尽管田长霖深受学生和教员的敬重,作为华人,他还是会时不时遭到冒犯——这种冒犯并非有意针对他个人,而是缘于美国社会更深层次的对亚洲人的偏见和刻板印象。
这种冒犯甚至就发生在日常的聊天喝茶中。
田长霖回忆道:“马丁·路德金被杀死的时候,我哭了。我深受触动,因为我曾在路易维尔,见到过吉姆·克劳隔离法案。但当我们休息喝咖啡的时候,学校有的教授就直接说,天,他真是活该。在很多人的脑海中,马丁·路德金领导的反歧视运动是共产主义的阴谋,要不就是和越共有关。当时的联邦调查局探员 J. Edgar Hoover 就试图将马丁·路德金贴上共产主义的标签。”
还有一次,一位教授从澳洲休假回来,在聊天中,对澳洲赞不绝口,田长霖说,自己并不喜欢澳洲,因为有白澳政策。这位教授听了说,“你这么说不对,如果让亚洲人去了,整个地方就毁了,他们来了就是制作麻烦,整个地方就完蛋了。” 田长霖提醒他,“难道你忘了我是亚洲人了么,我是华人,你不能这么说。”
“他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我从不把你看做亚洲人,你是我很近的朋友,很近的同事。我抱歉说这些话。这就显示出,这种偏见的观点有多么根深蒂固。这种事经常发生。” 田长霖说。
即使后来成为了系主任,副校长,这种遭遇也一直存在。田长霖曾和一位英国人同行争论一件事,结果这位教授说,“天呐,你可不像平常的亚洲人。亚洲人都是很安静,从不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都是逆来顺受。”
“我不一样,我比较活泼,喜欢争辩,很坚定自信,结果他就看着我说,不,我是在夸你。从一个充满偏见和刻板印象的观点出发来夸奖我。这种事经常发生。另一方面,这也让我觉得,我得坚持自己,我尝试纠正,改变一些事情。但我也渐渐相对地明白,我也不那么责怪这些人了,因为我觉得这是整个社会的症状,不是哪个个人。” 田长霖回忆道。
1997年,田长霖正式卸任校长。1999年,他被克林顿委任为美国国家科学理事会成员。2001年,经诊断为脑癌,中风,卸去一切责任。2002年,田长霖在加州红木城去世,连同这些灰暗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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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版编辑 | 卢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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