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及防控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响非常普遍 | 图源:unsplash.com
导 读
科学防疫是不同举措获益与代价的平衡,一边是控制疫情而减少新冠所带来的损害,另一边是为防疫措施所付出的各种代价。封控,尤其是停课和隔离,对青少年心理健康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防疫代价的一部分,需要进行科学的评估并在做决策时纳入考量。
撰文 | 商周
责编 | 陈晓雪
小城开往汉堡的火车半个小时一趟,从来不会满员,这两年因为疫情的缘故,旅客的数量就更少一些。一节60多个座位的车厢也就上了不到20个人,显得空荡得很。也好,旅客之间能更好地保持距离,降低病毒的传播概率。
我上车后挑了一个空一些的地方坐下,照例打开笔记本开始写点东西。安静的几分钟后,我身后有两位旅客突然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变成了相互谩骂。听得出来,两人并不认识,起因是那位女士提醒坐在她斜前方的男士把口罩戴好,但男子没有理会,依旧把鼻孔暴露在口罩之外,于是两人发生了口角,而且互不相让。
这样的事情我已多次碰到,一般都是先争吵、后谩骂,但一般不会发展到动手的地步,所以周围的人也就不会参与。
“都两年了,我受够了!” 那位女士带着哭腔说道。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我不知道她说的受够了具体指的是什么,是有人不遵守防疫规矩,是新冠病毒本身,还是看不到头的要在车上戴口罩的日子。这样在公开场合下的争吵,在疫情前几乎没有,但现在却不再罕见。
新冠不仅改变了百姓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的心态。心智相对成熟的成年人尚且如此,正在发育中的孩子会如何呢?
后来我和儿子讨论这事,他说新冠疫情对孩子的影响很大,大约四分之一的学生在德国第一次封城(注:指2020年3月到5月的Lockdown)期间得了抑郁症。他的信息是从媒体上看来的,而媒体引用的是研究的数据 [1]。
虽然知道疫情会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但25%的青少年得了抑郁症,这还是让我感到了不小的惊讶。上网查询,才发现青少年在疫情期间的心理健康在德国是个关注度不小的话题,从研究机构、保险公司到新闻媒体都有积极的参与,政府相关部门也就这一问题写成报告,供决策时参考。
这里,我就摘取报告的科学数据部分,对其做一些解读。
1、新冠疫情对德国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响有多大?
在介绍这些数据之前,需要对德国中小学的新冠疫情防控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因为德国的教育管理权主要在各个州,所以各个州中小学的疫情防控政策会稍微有一些差异,这里介绍我所在的北部石荷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在疫苗普及之前,德国中小学受疫情防控影响很大。在第一波疫情(2020年3月到5月),第二波疫情(2020年9月到2021年2月),第三波疫情(2021年3月到2021年6月)都出现了全部或部分停学的现象。
尤其是在第一波疫情中,更是出现了近两个月完全停课的状态。由于当时还没有做好线上教学的准备,而且教育部门也担心线上教学会因为家庭贫富差距而导致学习上的不公(主要指贫穷的家庭不能提供电脑和网络参与线上教学),所以线上教学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
2021年,德国联邦人口研究所发布《冠状病毒大流行中儿童、年轻人和父母的负担》的报告 [1]。这项报告长达七十多页,其中关于儿童和青少年在新冠期间的负担占22页,不仅包括新冠疫情对青少年的心理和生理的影响,也分析了其中可能的原因,并给出了相应的对策和建议。这里摘录其中关于心理方面的核心内容:
一项关于抑郁症的研究调查了850多名16-19岁的青少年的心理情况。采用的是状态/特质抑郁量表 (State-Trait Depression Scales, STDS)问卷评估系统,对10项指标(包括喜怒无常、郁闷、 伤心、 绝望、 低落、安心、 感觉良好、 冷静、快乐、有趣)的发生频率分别评分,前5项发生频率越高得分越高,后5项发生频率越低得分越高。在这个最高分为40分的评估体系里,最低分10分表示心理状态最好,25分以上则被认为有了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症状。
这项调查在2020年5月到7月间(也就是德国第一次封城结束之后)进行,从而分析这些青少年在第一次封城期间是否出现了抑郁症症状。在疫情之前的2018年和2019年,这些青少年也做过同样的问卷调查。通过两次调查的情况比较,可以评估新冠及封城对青少年的心理的影响。
调查结果表明,在新冠第一次封城期间,这些被调查的青少年中出现了抑郁症症状的比例为25.2%,而在新冠疫情之前这一数据则仅有10.2%,也就是说增长了大约1.5倍。
图1 图源:参考文献1
如果把被研究对象按性别来分,女性在新冠疫情之前出现抑郁症症状的比例为13%,到新冠疫情第一次封城时上升到了35%;而男性则是从7% 上升到了15%。也就是说女生在总体上比男生更容易出现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症状,而且受到疫情的影响也稍微大一些。
为了研究其它因素对疫情期间心理健康问题的影响,研究人员还做了进一步分析。他们把在疫情之前没有出现抑郁症状的青少年单独拿出来,然后分析哪些因素和他们在疫情期间出现抑郁症症状有关。
图2 图源:参考文献1
结果发现,在分析的几个因素(移民背景、性别、职业身份、居住地)里,有移民背景、女性、没有和父母一起居住这三个因素,显著地增加了新冠封城期间出现抑郁症症状的风险。
以上是关于16-19岁这个年龄段的研究结果,也就是大概相当于高中生的人群。那么小学和初中的青少年是否也受到了类似的影响呢?
2021年,德国汉堡大学的一个团队在这一问题上发表了一篇《新冠疫情对青少年的生活质量和以及心理健康的影响》的论文,这项研究的对象就是7-17岁的青少年(其中疫情组包括1586人,疫情前组1556人)[2]。
这项研究的设计和上文的研究有些不同,不仅体现在分析的指标上(上面的研究主要是分析抑郁症症状,这项研究分析的是生活质量和心理健康问题),也体现在研究对照上(上面的研究是以同一人群在疫情前的结果为对照,这项研究是以同龄组另外一个人群疫情前的结果为对照)。另外,因为其中部分青少年(7岁到11岁的儿童)可能不能自己做出判断,所以在心理健康问题上,回答问卷的是青少年的父母。
这个由家长来完成的是长处和困难问卷(Strengths and Difficulties Questionnaire,SDQ),适用于对2-17岁年龄段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问题调查。包括4个方面(多动-注意力、情绪症状、行为问题、同伴关系)的评估,每个方面有5个问题,每个问题让家长给出 “不正确” “有些正确” 或 “肯定正确” 的评分,这三个答案对应三个分数(0、1、2)。然后根据这些分数给上面的四个方面积分和划分等级,最后再按总分给出整个心理健康状态的评估结果,包括 “正常” “边界” 和 “明显不正常” 三个范畴。
结果表明,在疫情之前,1556个7-17个青少年中,大概有9.9%的青少年存在明显的心理健康问题,这一比例在男生和女生中非常相似,分别为9.8% 和9.9%;而在第一波新冠疫情封城期间,这一比例上升到17.8%,其中女生和男生的比例分别为15.9%和19.7%。
图3 德国7-17岁青少年中出现明显心理健康问题的比例 | 根据参考文献2的结果绘制
也就是说,通过对这些青少年的父母问卷调查来看,7-17岁的年龄短的青少年在新冠疫情封城期间有明显心理健康问题的比例上升了一倍左右。如果按年龄来划分,其中7-10岁的儿童受疫情影响最大,有明显心理健康问题的比例从疫情前的7.4%上升到了疫情中的26.8%。
以上是父母的判断。疫情组中的1040名11-17岁的青少年,自己回答了疫情对他们的影响。结果显示:82.8%的青少年认为疫情减少了他们的社交,70.7%的青少年认为他们因为疫情而感受到了压力,53.2%的青少年在疫情中感到烦躁,43.2% 的青少年在疫情中出现了睡眠方面的问题,40.2%的青少年出现了头疼症状,39.3%的青少年认为他们与朋友的友谊因为疫情而受到了伤害,33.8%的青少年感到情绪低落,还有27.6% 的青少年认为疫情让家庭争吵变多了。
综合以上研究方法不同、调查对象也不同的两项研究,我们可以看到,德国第一波疫情的封城期间,德国青少年出现心理健康问题的比例明显增多。这些数据,还有其他方面的数据(比如疫情对身体健康、运动、家长负担的影响等)汇总起来,为德国政府相关部门制定关于中小学应对新冠疫情的政策提供了参考依据。
需要说明的是,这两项研究的对象都是封城期间的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因此呈现出来的心理问题可能是由新冠肺炎这种疾病本身导致的,也有可能是封城的措施导致的,或者是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至于疾病和封城这两个因素单独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无法做出精确定量,但从这两项研究的结果来看(尤其是从学生自我评估的结果来看),封城带来的学校停课的影响是主要的。
部分因为这些研究数据,也部分因为新冠疫苗接种以及停课带来的学生学习的中断,德国的中小学在2021年夏季之后就再也没有关停过,即使在致病性很强的德尔塔突变株导致的第四波疫情里,在传染性极强、曾单日创下近30万例感染的奥密克戎突变株导致的第五波疫情中,学校都正常运行——除了感染者需要在家隔离,大多数学校要求学生戴口罩。
以上是德国的研究结果,类似的研究在世界各地也都有开展,比如法国 [3]、西班牙 [4]、巴西 [5] 等。2021年,加拿大阿尔伯特大学的一个团队就疫情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影响的问题进行了一个荟萃分析,囊括了当时全球发表的27项研究、包括8万多名青少年研究对象。这项荟萃分析结果同样表明:新冠疫情期间青少年出现抑郁症症状的比例为25.2%,出现焦虑症状的比例为20.5%,而且女生比男生更容易出现这两种症状 [6]。
也就是说,新冠及防控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响是普遍的。那么,中国呢?
2、新冠疫情对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响
关于新冠疫情和防控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响,虽然国内媒体上报道不多,但中国学者在这一领域开展了很多研究。可能是疫情先在中国暴发的原因,中国科学家也是最早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的学者。上面提到的包括27项研究的荟萃分析研究中,来自中国的研究就占了其中的一半左右。
这里介绍疫情早期在中国开展的两项有代表性的研究结果,因为这两项研究包括了大量的样本,还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年龄段。
第一项研究由北京大学等四个单位联合开展,研究对象是8079名12-18岁的中学生,来自全国21个省和自治区 [7]。研究方法也是采用国际通用的标准问卷调查,评估这些中学生在中国第一波新冠疫情封控期间(2020年3月)的心理健康状况,包括过去两周内的抑郁症症状和焦虑症状两个指标。
抑郁症症状的研究采用的是患者健康问卷(Patient Health Questionnaire,PHQ-9),包括九个问题:
1. 对事情失去兴趣和乐趣
2. 感到沮丧或绝望
3. 睡眠困难
4. 感觉疲劳或缺乏能量
5. 饮食习惯不良(暴饮暴食或食欲不振)
6. 自我评价很低
7. 难以集中注意力
8. 行动和说话缓慢或者相反太快而且容易烦躁
9. 有自杀或自残念头每个问题都有四种答案可以选择,也都给出相应的评分:没有:0分;几天:1分;超过一半的日子:2分;几乎所有的日子:3分。所有9个问题答案的积分用来评估抑郁症的状态:5–9 分为轻症,10–14 为中度,15–19分为中等严重,20–27 分为严重。所有大于5分的都算为出现了抑郁症症状。
焦虑症状的研究采用的是中国版的一般焦虑量表(Chinese version of the Generalized Anxiety Disorder Scale,GAD-7), 其中包括7个问题:
1. 感觉紧张,焦虑或急切
2. 不能停止或控制担忧
3. 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担忧过多
4. 很难放松下来
5. 由于不安而无法静坐
6. 变得容易烦恼或急躁
7. 感到似乎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而害怕
每个问题都有四种答案可以选择,也都给出相应的评分:没有:0分;几天:1分;超过一半的日子:2分;几乎所有的日子:3分。所有9个问题答案的积分用来评估抑郁症的状态:5–9 分为轻症, 10–14 为中度,15–21 分为严重。所有大于5分的都算为出现了抑郁症症状。
图4 抑郁和焦虑在所调查的中国中学生中的比例 | 根据参考文献7的结果绘制
结果表明,在被调查的8079名学生中,在新冠疫情封控期间有高达43.7%出现了抑郁症症状,37.4%出现了焦虑症状,而同时出现了抑郁症症状和焦虑症状的比例则为31.3%。
为了找到这些症状的相关因素,研究人员还做了进一步分析,看看哪些因素与新冠疫情期间的心理健康问题相关。结果发现:
1 女生比男生更容易出现抑郁症症状和焦虑症状。
2 高年级的学生比低年级的学生更容易出现这两种症状。
3 对有关新冠知识的不了解也会导致出现这些症状的可能性增加。
这项研究稍微有点不足,就是缺乏一个对照组,无法比较疫情期间和疫情前的情况,从而无法定量评估疫情及封城对心理健康影响的大小。
在中学生中的研究结果如此,那么大学生的情况如何呢?
另一项来自华南师范大学等三家单位的研究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调查 [8],调查对象是74万多名来自广东和江西108所高校的大学生。所调查的时间是在2020年5月份之前,学生因为学校停课而在家乡停留的那段时间。所评估的心理健康指标包括三项:急性压力、抑郁、焦虑。所采用的研究方式也是国际通用的标准问卷调查。
急性压力的评估采用的是事件冲击量表(Impact of event scale-6, IES-6),包括用来测试入侵、回避和过度唤起等三个方面的六个问题,用来评估过去一周里的急性压力状况,每个问题的答案有5种选择,分别对应0-4的分值。总积分在达到9分或以上,即被认为是有急性压力。抑郁症和焦虑的评估采用的是和上面那项研究一样的问卷,不过把定义抑郁症症状和焦虑症状的阈值都设为7分,比上面的那项研究的5分稍微高一些。
图5 急性压力、抑郁和焦虑三种心理健康问题在所调查中国大学生中的比例 | 图源[8]
他们发现,在参与调查的74万多名大学生中,疫情期间感受到急性压力的有34.9%,出现抑郁症症状的占21.1%,而有焦虑症状的则占11%。另外,有6.3%的受访大学生同时出现以上三种心理健康问题。
这项研究也评估了这些心理健康问题的相关风险因素。结果表明:
1 缺少周围社交环境的支持(家庭、朋友等),是出现焦虑和抑郁症的最大风险因素。
2 之前有过心理健康问题的学生更容易出现抑郁症和焦虑。
3 周围有亲戚或朋友被感染的学生更容易出现上述三种心理健康问题。
4 高年级的学生比低年级的学生更容易出现上述三种心理健康问题。
5 每天关注有关新冠的媒体信息的时间越长,越容易有压力。
6 女生比男生稍微更容易出现抑郁症//状,但感觉到压力的比例则反而稍微小一些。
和那项有关中国中学生的研究一样,这项关于大学生的研究也缺少一个对照组来评估疫情前后的差异情况。但因为进一步的分析发现这些心理健康问题和新冠疫情的多个指标相关,新冠疫情和防控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的影响是无疑的。
以上两项来自中国的研究都得到了上百次甚至几百次的引用 ,说明在学术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这一主题的研究的主要作用应该不仅仅让学术界的同行知晓,而且应该让民众和政府相关决策部门知道,从而能够应用到疫情防控中。
虽然世界各地这这一主题上的研究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上都有所区别,但这些研究基本上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在新冠疫情封控期间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普遍受到了影响,超过四分之一的青少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临床意义上的心理健康问题,比疫情前超出了一倍左右甚至更多。这些心理健康问题分为轻度、中度、重型等不同级别,其中一部分需要接受心理咨询,还有一部分需要药物治疗。比如,抑郁症症状的四个级别中的中度严重 (PHQ-9:15-19分)和严重(PHQ-9:20-27分)就需要药物治疗 [9]。所以,这些研究的意义首先是发现了这些可能的心理健康问题,提醒需要对这些心理疾病给予相应的干预和治疗。
另外,找到疫情期间出现这些心理健康问题的风险因素,有助于有的放矢地预防和应对这些问题。比如,研究发现缺少家庭和朋友的帮助会增加心理健康问题的风险,那么在这方面有所改善就很可能减少这些问题的发生。
科学防疫是一种有关平衡的抉择,一边是控制疫情而减少新冠所带来的损害,另一边是为防疫措施所付出的各种代价。封控,尤其是停课和隔离,对青少年心理健康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防疫代价的一部分,需要进行科学的评估并在做决策时纳入考量。
《知识分子》专栏作者
旅德免疫学学者:商 周
参考文献:
1.https://www.bib.bund.de/Publikation/2021/pdf/Belastungen-von-Kindern-Jugendlichen-und-Eltern-in-der-Corona-Pandemie.pdf?__blob=publicationFile&v=112.Ravens-Sieberer et al. Eur Child Adolesc Psychiatry . 2021 Jan 25;1-11.3. Husky et al. Compr Psychiatry . 2020 Oct;102:152191.4.Bosch et al. Int J Environ Res Public Health . 2022 Mar 30;19(7):4120.5.da Silva Valadão Fernandes et al. Int J Environ Res Public Health . 2022 Mar 21;19(6):3735.6.Racine et al. JAMA Pediatr. 2021;175(11):1142-1150.7.Zhou et al. Eur Child Adolesc Psychiatry . 2020 Jun;29(6):749-758.8.Ma et al. Epidemiol Psychiatr Sci . 2020 Nov 13;29:e181.9. Kroenke, K., & Spitzer, R. L. (2002). The PHQ-9: A new depression diagnostic and severity measure. Psychiatric Annals, 32(9), 509–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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