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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邸利会
责编 | 徐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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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的中式古朴小院,我见到了艾文(Cody Abbey)。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小伙,披着硕士服,正忙着和几位同学合影。他和我说,自己的学生签证快到期了,过几天就会离开中国。看来,这个聊天安排的正是时候。
我对艾文的兴趣源自他在今年北大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用标准的中文发表的毕业演讲,题目是“君子和而不同”。读中国学的他说,这句话不仅是他北大成长的主线,也会是未来的人生规划指引。一个美国文化下成长的青年,以儒家的道德规劝作为人生指引并不多见。我们的聊天从他如何接触到中国谈起。
《知识分子》:很多美国人不怎么了解中国,一般如何接触中国?
艾文:我住在纽约长岛,那是一个以白人为主的小镇。美国的一个问题是,同一种族的人会聚居在一个区。比如,我的那个白人小镇,过了某一条街,旁边的小镇基本都是黑人。确实,不会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别的种族的人。当然也有例外,像纽约、旧山金这样的大城市,还是容易些,可以通过接触美籍华人朋友来了解中国。
但通过个别人了解到的中国往往有偏差。比如,一般认为美籍华人对子女教育很重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肯定有些华人家庭也不重视教育。一般认为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在经济上是比较成功的,但也有很多华人经济差。这就是我们说的”模范少数族裔迷思(Model Minority Myth)”[注]
剩下就是看自己偏好的新闻机构的新闻,那就会受到特定新闻的影响,媒体报道也不一定准确。
《知识分子》:你看到的中国和在美国媒体上读到的,感觉有何不同?
艾文:媒体经常报道的主题,比如有中国和美国的经济竞争(中国会不会超过美国),不与美国合作阻止朝鲜发展导弹什么的。我觉得媒体,尤其是和美国有微妙关系的国家,不会那么具体了解当地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意见是什么。所以,我来中国之前是没办法真正了解的。
实际上,中国人对国外非常好奇,没来中国,也不会体会到中国人对外国人是多么的热情与包容。如果你看中国政府政策,都还是太表面,不能反映所有的中国人是怎么想的。很多关于中国的报道还是没有那么客观,流于表面。最近,我在CNN实习,写了几篇报道,比如有的就写中国人是怎么看待中医的,支持的,反对的我都写。
《知识分子》:说起中医,演讲里提到你的好朋友杨乐,我看他把中医的很多想法应用到生活中,你相信这些么,毕竟和现代医学有很多不同?
艾文:我之前是一点都不相信。一般来说,中医不用安慰剂来做对照,而临床科研上设对照是比较常见的。不过,我也注意到一些报道说一些治疗方式和中药似乎是有效的,但其实我对气血、阴阳五行等这样的思想体系,我还是进入不了。我比较习惯于细胞、血液、神经等这样的概念。但我不会试图说服他,我会了解他是怎么想的;他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思维体系不一样,也不会尝试去说服我。
《知识分子》:在有意愿去谈,尊重别人说话方面,美国现在是不是有所倒退?
艾文:是的,我觉得有一种倒退。现在大家(美国人)简直不愿意倾听别人,原因在于有些人觉得,如果别人的看法和我不一样,那就说明这个人是坏人,在道德上是有问题的,不是简单的思想体系不一样。那一旦认为别人道德有问题,就不可能交流了。
美国的保守派和开放派都有自己的看法。现在如果你属于某个党派,可能某个学校的学生就不想让你来他们学校,会游行,抗议什么的。他们可能认为某些看法不符合人性,如果让这些人来就是侮辱了他们自己或者整个家庭,但我还是觉得,谈的越多,理念才会变得越不极端,才会越中庸。不管怎样,总是可以从相互的交流开始。我想美国250年的历史,变化太大了,尤其是思想方面的变化,都是用了很长的时间的。如果谈了一两次,貌似谈不下去,但如果继续谈,势必会有所妥协的。
《知识分子》:回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你们曾经组织对一些英语新闻进行讨论,有一个话题是“‘娘娘腔’的男孩子需不需要更多的男性老师作为榜样”,这是不是涉及歧视?
艾文:我们讨论的就是这个是不是歧视。可能在中国,很多人觉得性别这件事上,可能男的就应该怎么样,女的就应该怎么样,美国人也有这样想的。所以,我们需要讨论,毕竟大家有不一样的看法。但如果我们不讨论,就不会正视自己的看法,不倾听别人的看法,也就没办法改变自己的看法。
《知识分子》:你如何看待长城这一中国的文化符号?
艾文:我觉得大家现在有比秦代更加发达的思想,毕竟时代不一样了。现代社会进步了,我们可以通过外交,各种方式来解决问题。我觉得外国人看长城不会觉得中国在古代多么凶残,多么封闭,而是看到能构建这样巨大的工程,会觉得几乎是一种感动。世界上没有像长城这样的文物,所以要去看看,它代表了中国的强大,是很独特的文化遗产。不过,特朗普他不是以这样的眼光看,他想长城还是和以前的作用一样,想模仿建立这样一个屏障。
《知识分子》:你现今和将来有什么打算么?
艾文:目前,我对中国的教育制度很感兴趣,我打算以后有机会的话去了解中国农村的教育体制。如果要了解中国,需要了解中国的农村,毕竟占到了一半的人口,这样对中国综合的了解会更深刻。未来,我希望能促进美国更好地了解中国以及其他国家。
后 记
艾文高中最后一年通过纽约市政府的一个免费汉语项目开始接触中文。随后,在普林斯顿公共政策学院读本科时,有两个暑假还去过中国的贫困地区支教。大四的毕业论文,他讨论了中国的高考改革,如校长推荐制,一年多考,多元化的招生方式等,并对照了大城市以及农村地区老师和学生的不同看法。在燕京学堂,他研究的主题则是北大的人事制度改革。燕京学堂致力于培养了解中国的世界领袖,像艾文一样的年轻人正朝着这一目标前进。
注:“模范少数族裔”这个提法最早出现在1966年1月社会学家William Petersen给《纽约时报杂志》撰写的文章中,主要描述了亚裔美国人这一少数族裔,虽然是边缘化的,但却在美国取得了成功。在这篇题为“成功的故事:日裔美国人的风格”中,他称日本文化有很强的工作美德和家庭观念,认为这些价值观避免了让他们成为“问题族裔”。同一年,类似的针对华裔美国人的文章也在其他媒体发表。
不过,到了上世纪70,80年代,不少学者挑战了这一看法。学者B. Suzuki就不同意媒体如此描述亚裔群体,他解释了社会历史背景和现代的社会体系,认为所谓的“模范少数族裔”这一刻板印象是一个迷思。
附:艾文北大演讲稿
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来宾们:
上午好!
我在美国学习过儒家思想,其中“君子和而不同”的理念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君子和而不同”形成了我在北大成长的主线,也成为了我未来人生规划的指引。下面,我将用三个故事来解释我的想法。
第一个故事教会了我“和而不同”的第一个方面:认识。
去年五月份,我的学院组织了到宁夏的实地调研。一共有21个燕京学堂的学生,包括12个女同学和9个男同学。我们住宿的安排是两个人一个房间。虽然我来自PISA考试数学考得最差的国家之一,但是我通过计算发现有一个男同学不会跟另外一个同学一起住。结果那个人就是我。我看到名单后发现,我的室友是一个叫杨乐的社会学系博士生,他是我们这次调研的助教。
很快我注意到,杨乐跟我很不一样,甚至跟我认识的很多中国人不一样。我第一天早上起床发现杨乐蹲着背靠在墙上,紧闭双眼。他告诉我这个姿势叫做“乞丐蹲”,是古时候叫花子们吃完饭后的一种消化和健身方式。他耐心地教我怎么保持这个姿势,但是我发现我的耐力还不如中国古代的叫花子们。
杨乐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遵循阴阳五行的规律。他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Cody,五月吃西瓜太早,最好要等到六月。这样你就不会受凉。”还有一次,他把一些生姜粉交给我吃。“这会帮你御寒”,他说。我当时点点头,但是却根本不知道御寒什么意思。
我跟杨乐的不同点太多了,但是这反而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我们俩每天晚上开开心心地聊哲学、宗教、人生。一直到现在,杨乐这个谦谦君子都是在北大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人之一。
第二个故事教会了我“和而不同”的第二个方面:理解。
上学期我加入了北大的自行车协会。然而,刚加入时我就被车协的各种规定震惊了:会员在室外搭帐篷必须十一点前睡,喊“加油”的时候要同时喊,迟到的会员要被罚跑等等。我听说山鹰社要更严格,迟到一两分钟就不能参加远足。作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留学生,我从小没有接触过有这么多规矩的课外活动。在美国大学生的社团中,迟到几分钟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而且住帐篷的时候甚至会有同学半夜在森林里裸奔。
开始时我确实觉得难以适应车协的规定,但是随着不断的接触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我看到了老会员为了帮助受伤的新会员,把他的车推了150公里;我闻到了打前战的同学提前帮我们订好的午餐;我听到了每一次骑行回来,耐心等待我们的队员们的欢呼声。慢慢地,我开始明白这些规定的意义,我意识到运行学生社团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更加全心全意地跟大家一起喊“加油。”
第三个故事教会了我“和而不同”的最后一个方面:友谊。
两年前,我在一个公益论坛认识了学校里的几位本科生。虽然我当时不知道,其实他们来自中国的贫困地区,是寒门出的贵子。他们想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同时我们院系的学生也想更多地融入校园。这些想法的碰撞形成了每周五下午的活动——英文新闻小组讨论。
活动的参与者包括来自不同国家的燕京学堂的硕士生,以及来自其他院系、不同省份的本科生。我们畅谈的主题也同样多种多样:媒体最关注的恐怖袭击为什么都在欧洲?美国的选举对中国的未来影响是什么?“娘娘腔”的男孩子需不需要更多的男性老师作为榜样?
在美国,尤其是最近,这样的活动会非常难办。如果一个人发现他的同学或邻居的政治立场跟自己的不一样,他们很可能就不会再交流了,他们友谊的小船一下子就会翻。人们越来越害怕跟有不同于自己看法的人打交道。不过,在北大的这两年,经过几十次的深刻讨论,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却变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
通过以上三个故事,我想说的重点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尽力去做一件可以改变世界的事情。这件事情不一定是给慈善机构捐款,也不一定是去做志愿者,而是尝试与不同于自己的人交往。
最近几年,国际交流越来越多,但是民粹主义和反全球化也开始抬头。恐怖袭击常有发生,战争冲突导致难民无路可走。我国的新总统喜欢中国一个原因在于他佩服中国的长城:不只是因为长城是中国的文化遗产,而是他想像秦始皇那样,构建一个屏障,将美国老百姓与外地人隔绝起来。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冲突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太少而导致的呢?我想很大一部分都是的。表面上我们普通人似乎无法左右国际问题,但是每一个人,各行各业的,实际上都可以通过跨文化交流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每天都尝试开放一点,包容一点。多认识,多理解,多交友。这样,我们就能像孔子所说的那样,“和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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