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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   钝(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中国科技大学人文社科学院院长)
初涉希腊哲学史的人往往被那些拗口的人名搞晕,比如说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c.535-c.475 BC)与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c.460-c.370 BC),生活的年代几乎差了一个世纪,出生与活动的地区不同,哲学观点、人生经历和对待生活的态度各异,后人却常将二人相提并列。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眼中,前者被视为朴素辩证法之代表,后者则被称作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者。  
 
赫拉克利特生于伊奥尼亚的以弗所(位于今土耳其西部爱琴海东岸),身为王族成员却自我放逐,躲到阿尔忒弥斯女神庙附近隐居起来。赫拉克利特没有什么朋友,特别不愿接近女人。传说大流士一世曾想将他罗致到波斯宫廷,当然遭到拒绝。
 
如同伊奥尼亚的众多哲人一样,赫拉克利特非常重视世界的本原这一基本问题,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火既是运动的,又能使别的事物运动;它与万物可以相互转化,按照一定的尺度燃烧,又按照一定的尺度熄灭。他的经典名言“人不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是说世间万物永远在变化,永恒不变的只是“变”的存在,但是变化是按照一定尺度和规律进行的。
 
他也发展了逻各斯(logos)思想,认为逻各斯与数量和比例有关,但人类不知道它的终极目标,也不知道每个生命个体的结局如何,因此心中永远充满焦虑和不安。赫拉克利特还认为,每一种事物或现象都有其对立面,因此没有什么东西的性质是不变的。就此意义而言,每一种东西既存在,又不存在;正因为有这种对立,才能有世界,正如不同音调的结合构成和谐的音乐一样。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充满了对立——生与死,善与恶,强与弱,富与贫,少与老,男人和女人,没有对立和斗争,世界就会毁灭。
 
总体来说,他对世界与人类的未来持悲观态度。
 
 
下图出自有“乌得勒支的卡拉瓦乔”美称的莫瑞尔斯(Johannes Moreelse,c.1603-1634)之手。画中的赫拉克利特更像中世纪的苦行僧,十指紧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上,泪水从眼眶中淌下。
 
 
德谟克利特生于色雷斯的阿布德拉(位于今希腊北部爱琴海北岸),与苏格拉底几乎是同时代人。他的家庭富有,自幼受到良好教育,成年后又被送到雅典学习,回乡后当上地方执政官。本来可以继承丰厚的家产或在家乡为官,但他仍然感到自己无知,因此离乡背井四处游学,再度返乡后也不参与族中事务,全身心浸淫在各种学问中间。
 
传说德谟克利特通晓当时的所有知识——哲学、逻辑、物理、数学、天文、动植物、医学、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修辞学、诗歌、音乐、绘画、军事、体育,是古代希腊世界的一位通才式学者。
 
在认识论上,德谟克利特认为世界是可以认识的,他对哲学的最大贡献是继承了留基伯的素朴原子论,认为万物的本原是不可再分的物质微粒原子,世界由原子和虚空组成——虚空是原子运动的场所。他的学说又被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继承,直到19世纪初被道尔顿等人发展成近代的科学原子论。青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就是“论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
 
关于价值观,德谟克利特主张以快乐和幸福作为衡量道德的标准——因为追求享乐是人的本性,所以能够得到快乐就是善,反之即为恶;不过他所说的快乐并不是暂时的、低级的感官享乐,而是永恒的、高级的、精神上的欢愉。
 
 
下图同样出自莫瑞尔斯,画面中的德谟克利特手指一个天球仪欢快地笑着,他的装束与形象如同一个17世纪的荷兰普通市民。
 
 
哭和笑是人类(或许还有大多数动物)表达情感的两种最基本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赫拉克利特与德谟克利特就分别成了这两种表情的符号,延伸开来又成了对人性、生命、未来和宇宙终极命运的两种截然不同态度的象征。
 
文艺复兴以来,许多艺术大师对这一题材深感兴趣,相关的油画、版画、雕塑层出不穷。其中较早的一例出自意大利建筑师与画家布拉曼特(Donato Bramante,1444-1514)。下图是他为米兰主教宅邸创作的一幅湿壁画,后于1477年绘制成油画,被称之为《哭的赫拉克利特与笑的德谟克利特》。
 
 
布拉曼特是意大利当时最杰出的建筑家之一,后来被教皇尤里乌斯二世(Pope Julius II,1443-1513)招到罗马担任圣彼得大教堂重建工程的总监,他的主要竞争者是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1475-1564)。在艺术上他当然不是后者的对手,因此极力推荐年轻的拉斐尔(Raphael,1483-1520)前来教廷,目的是制衡持才自傲而又郁郁寡欢的米开朗基罗。
 
拉斐尔为尤里乌斯二世创作了大量壁画和穹顶画,包括《雅典学园》在内的许多传世名作都完成于此时。下图是这幅杰作的局部,右边托腮锁眉的正是赫拉克利特。但见画中的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与周边人物都没有关系。至于德谟克利特,有人认为是那个正探身窥看前面那位大人物毕达哥拉斯作品的黄衣老者,不过多数专家认为那人是中世纪早期的基督教学者波埃修(Boethius,c.477-524)。
 
 
虽然被布拉曼特提携并受到挑唆,拉斐尔对米开朗基罗极为钦佩,特别是见到后者在圣西斯廷礼拜堂绘制的巨型穹顶画(当时尚未全部完成)之后。当其时也,米开朗基罗一面被教皇及其下属的各种要求搅得心烦意乱,一面还要承担圣彼得大教堂工程的繁重任务,因此显得脾气暴躁落落寡合。拉斐尔在《雅典学园》中以米开朗基罗的形象画赫拉克利特,不知是自己亲身体验的一种宣泄,还是受到布拉曼特的影响。下面是《雅典学园》中的赫拉克利特,旁边是米开朗基罗的弟子沃尔特拉(Daniele da Volterra,c.1509-1566)为老师作的画像。
拉斐尔《雅典学园》中的赫拉克利特
 
沃尔特拉《米开朗基罗》(c.1544),现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荷兰绘画黄金时代的许多画家也钟爱这一题材,喜欢对镜创作自画像的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22岁那年画了一幅大笑的德谟克利特,模特儿就是他本人。
 
伦勃朗《欢乐哲学家德谟克利特》(1628)   图片来源:amazon.com
 
不过多数画家更喜欢像莫瑞尔斯那样,把两个人物置于同一画面中,用对比鲜明的图像表现两位哲学家的精神世界。荷兰画家凡·哈勒姆(Cornelis van Haarlem,1562-1638)、布吕根(Hendrick ter Brugghen,1588-1629)、凡·巴布伦(Dirck van Baburen c.1595-1624),以及法国画家科佩尔(Charles-Antoine Coypel,1694-1752)等人都留下了这一题材的佳作。
 
下面是布吕根的双联肖像:痛苦的赫拉克利特右手托腮枕在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上,左手五指张开,似可解释为对现状与未来的无奈;快乐的德谟克利特左手搂着一个巨大的天球仪,右手食指伸出,似乎显示他对生活与世界充满了信心。
 
布吕根《赫拉克利特》(1628)现藏荷兰国家博物馆
 
布吕根《德谟克利特》(1628) 现藏荷兰国家博物馆
 
 
 
印刷术出现之后,欧洲流行各种绘图本书籍,题材既有宗教性质的也有世俗生活的,而用哭和笑来表现两类哲学家的书籍插页版画层出不穷,下面是一些精彩例子。
 
 
Emblemata Secularia, Frankfurt(1596)
 
Emblemata Nova, Francoforti(1617)
 
 
Fröliche und Traurige Geschichte, Heraclitus und Democritus, Nürnberg (1661)
 
本文引用的许多图画里面都有表示天和地的球体。欢天喜地也好,哭天呛地也好,哲学家的终极关怀在赫拉克利特与德谟克利特这两个人物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今日世界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有人甚至用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来形容人类这个种群的生存状态。不过无论是赫拉克利特还是德谟克利特,都承认世界是变化的,人类对外界与自身的认识也会随着时间而不断演进。在未来的岁月里,赫拉克利特与德谟克利特对世界与人生的态度,仍将交互地主宰人类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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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饶毅、鲁白、谢宇三位学者创办的移动新媒体平台,现任主编为周忠和、毛淑德、夏志宏。知识分子致力于关注科学、人文、思想。我们将兼容并包,时刻为渴望知识、独立思考的人努力,共享人类知识、共析现代思想、共建智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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