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全球学校大规模关闭，学生们不得不采用在线学习的方式上课。那么，线上学习效果怎样？在全日制的线上学习模式之下，学生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如何？鉴于线上学习要求学生使用电子设备和网络，它会加剧还是缩小教育不平等？

 

　　5月初，新加坡新跃社科大学社会学讲师胡姝就以上问题对湖北某县两所中学的初一和初三学生做了问卷调查。她发现，注意力越集中的受访学生，报告的在线学习效果越好；大部分受访学生想念在学校学习的生活，近一半受访学生在过去一个月感到沮丧或精神紧张；新冠疫情导致的学校关闭有可能会拉大成绩优异学生和成绩落后学生之间的差距，也会拉大来自不同家庭背景学生之间的差距。

 

　　以下为调查分析报告全文。

 

　　来源：缪斯夫人

 

　　撰文 | 胡 姝

 

　　责编 | 李汪洋

 

 

　　为了应对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疫情，很多国家和地区暂时关闭了学校。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估计，截至2020年5月7日，全球共有12.68亿学生受到了影响，占在校学生总数的72.4%（见图1）。

　　图1. 新冠疫情导致的学校关闭全球监测图（来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如此大规模的学校关闭史无前例。为了让学生不因此中断学业，政府、学校、商业公司、非营利组织及国际组织纷纷行动起来，将课堂从线下搬到了线上。那么，线上学习效果怎样？在全日制的线上学习模式之下，学生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如何？鉴于线上学习要求学生使用电子设备和网络，它会加剧还是缩小教育不平等？

 

　　对于第一个问题，最新的随机实地实验研究揭示，计算机辅助学习的效果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在基础教育较为薄弱、学生落后于所读年级应有水平、学生之间差距极大的印度，基于个性化推荐的、交互式的计算机辅助学习能够大幅提高所有学生，尤其是成绩落后学生的成绩 （Muralidharan et al. 2020）。而在基础教育较为扎实和严格的中国，在陕西农村学校做的实验研究发现，计算机辅助学习的技术本身对学业表现没有影响或影响很小（Ma et al. 2020）。当用计算机辅助学习来部分替代传统纸笔式学习时，在俄罗斯进行的实验研究则发现，少量的计算机辅助学习产生了一些积极效果，但计算机辅助学习并非用得越多越好（Bettinger et al. 2019）。

pixabay.com

 

　　这些实证研究都是在学校保持开放的正常时期做的。我们现在面临的全新状况是，学校完全关闭。为了在前述三个问题上给大家提供一点点初步信息，5月2日-5日，我对湖北某县两所中学的初一和初三学生进行了问卷调查。这两所中学一所在县城，面向全县摇号招生，教育资源最为充足，在平常时期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寄宿；另一所在乡镇，主要接收家住附近的农村学生，在平常时期约有四分之一的学生寄宿。问卷填答链接通过老师群发给了共800多名学生，最后回收了352份有效问卷。

 

　　该县2019年城镇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全国平均水平的75%，全省平均水平的84%；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则与全国平均水平、全省平均水平持平。从经济发展和人均收入的角度来说，该县还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另外，该县虽然在湖北省内不算疫情非常严重的地区，但也执行了十分严厉的关闭学校措施。基于这些理由，对该县中学生的网上问卷调查具有一定程度的参考价值。

 

　　下文将针对三个问题来介绍调查的主要结果。

 

线上学习效果如何？来自受访学生的看法

 

　　和课堂上课相比，受访学生认为网上学习有下列主要优点：讲课视频可以看回放；自主性更强，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方便查找资料；学习环境更安静、舒适和压力更小；可以随时向老师提问；让内向的同学能够更积极和勇敢地发言（见图2）。

　　图2. 网上学习的主要优点关键词云图

 

　　网上学习相对于课堂上课的主要缺点则有：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分心，学习效率不高，自制力差会影响学业成绩；电子屏幕伤害眼睛；不能当面问老师问题；没有同学陪伴；学习氛围不如在学校浓厚；网络连接有时不稳定（见图3）。

　　图3. 网上学习的主要缺点关键词云图

 

　　调查问卷还有一题询问“我网上学习的时候注意力集中”这个描述多大程度上符合填答者的情况，受访学生有12%报告完全符合，57%报告大部分时候符合，17%报告一半时间符合，还有13%报告有时候符合及1%报告完全不符合。这与他们将注意力不集中列为网上学习第一大缺点相互吻合。

 

　　综合起来看，当受访学生被问到“我觉得网上学习的效果好”这个描述多大程度上符合其情况时，不到9%选择完全符合，25%选择大部分时候符合，31%选择一半时间符合，22%和13%分别选择有时候符合和完全不符合。

 

　　果不其然，注意力越集中的受访学生，报告的学习效果越好。除此之外，学习环境越安静，家长的监督和辅导程度越高，受访学生自评的学习效果也越好。

 

全日制线上学习模式下，学生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如何？

 

　　在比较在家学习和在学校学习时，58%的受访学生表示更喜欢在学校学习，28%表示都喜欢，9%表示更喜欢在家学习，还有5%表示都不喜欢。

 

　　当被问到 “如果以后一直都让你在家学习，你愿意吗”，66%的受访学生表示不愿意，12%表示愿意，还有22%表示不知道。

 

　　大部分受访初三学生，绝大部分受访初一学生表示自己想念在学校学习的生活，想念同学，想念老师。

 

　　此外，很多被访初三学生在问卷的开放性问题中，分享了他们想说的话。词频分析显示，呼声最高的是赶快开学的希望，其次是希望自己中考加油（见图4）。

　　图4. 被访初三学生想说的话关键词云图

 

　　2020年的高考已经确定延期一个月举行，湖北的高三学生也终于在5月6日返校复课。而截至调查时点，湖北省很多地区的中考时间尚未确定，这增加了不少初三学生和家长的焦虑。86%的受访初三学生报告父母希望学校尽快开学，这些父母认为学校的学习氛围和环境更好，网上学习效果不好，他们担心孩子落下太多功课，影响中考。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约21%的受访初三学生报告过去一个月里经常或几乎每天感到沮丧和郁闷，感到精神紧张的这一比例为25%，感到未来没有希望的这一比例为18%，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的这一比例为14%。另外，还分别有20%、23%、13%和11%的受访初三学生报告过去一个月里一半时间感到沮丧和郁闷，感到精神紧张，感到未来没有希望，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和中考压力的关键时期，家长和学校老师可能需要及时对初三学生进行一些心理疏导。

 

线上学习会加剧教育不平等吗？

 

　　学校关闭不仅仅影响学生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心理健康，也有着深远的社会及经济影响。在社会安全网薄弱的国家和地区，弱势学生可能面临学业中断，甚至因为学校提供的餐食被中断而缺乏营养；他们的家长则在必须外出工作维持生活的同时烦恼谁来照顾孩子，甚至面临收入锐减或者失业的风险。

 

　　学校关闭可能会加大教育上的不平等。有些地区信息技术基础设施发达，教育资源充足，电子设备和网络连接普及，当地学校可以使用多种线上学习的平台和工具来实现停校不停学；经济水平较低和教育资源较弱地区的学生则可能面临学习中断的风险。

 

　　即便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不同学生在家学习的环境和状态也会有差异，而这一差异很大程度上源自家庭经济和教育资源上的不平等。今年3月初，一则关于河南初三女生服药轻生的网帖引发热议。据财新网3月4日报道，该女生父亲身有残疾，母亲有精神疾病，姐姐和弟弟分别就读高一和小学六年级，家中只有一部智能手机能用来上网课；一位当地扶贫干部表示扶贫部门没有提供手机的政策和义务，而教育局人士则称该女生服药的主因不是生活困难，而是因生活琐事赌气。

 

　　这固然是个案，但不可否认的是家庭背景对孩子在线上课条件的影响。社会学家在研究家庭背景如何影响孩子教育时，常常关注两大主要机制：经济资源投入和时间投入。经济资源投入包括为孩子提供更安静舒适的学习环境，更丰富的课外阅读书籍，购买家教、辅导班等教育服务，配备方便快捷的线上学习所需设施。时间投入则指家长花多少时间培育孩子的学习兴趣和习惯，监督和辅导孩子的学习，指导孩子顺利跨过教育阶段一个又一个门槛。这两方面的投入又取决于家长自身的教育程度和文化资源。一般而言，教育程度较高的父母能够通过更好的工作获得更多的经济资源，从而为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资源和学习条件，也更有信心和能力辅导孩子的学习。

 

　　回到前面已经介绍过的湖北某县初中生调查上来，一名受访学生在评论网上学习缺点时曾写下：“容易暴露学生的家庭环境，导致一些同学可能会嘲笑”。

 

　　在本调查中，超过四分之三的受访学生主要使用手机进行网上学习；父母教育程度越高，受访学生主要使用平板电脑或电脑在线学习的比例也越高。以母亲教育程度为例，受访学生报告主要使用平板电脑或电脑的比例最高为42%（大专或大学以上学历），最低为12%（小学及以下）。总的来说，47%的受访学生报告当他们要用电子设备进行网上学习的时候总是有设备可以用。不过，这一比例在母亲受过大专或大学以上教育的受访学生中为74%。

 

　　此外，共有13%的受访学生报告兄弟姐妹偶尔或经常与之争抢电子设备，大部分时候，这是因为他们的兄弟姐妹也需要上网课、交作业或考试，而家里并非每个孩子都有一台专属的设备。并且，兄弟姐妹越多，学习环境的安静程度越低。

 

　　家庭成员在使用电子设备上的冲突不仅仅会发生在兄弟姐妹之间，有时也会发生在父母和孩子之间。17%的受访学生表示，当他们需要用父母的电子设备来网上学习或者提交作业时，父母会偶尔或经常表现出烦躁的情绪。大多数情况下，这是因为家长需要用手机来完成工作，或者有急事要处理。也有些家长担心孩子玩游戏，或孩子用手机时间太长对眼睛不好。不过，30%的受访学生表示，父母从来不会表现出烦躁；53%的受访学生则表示有专门给自己学习的电子设备。值得指出的是，母亲教育程度较高的受访学生报告与兄弟姐妹争抢电子设备或父母烦躁情绪的比例更低。

 

　　父母的教育水平不仅仅与孩子上网学习时的电子设备可获得性呈正相关关系，也与家长督促或辅导孩子学习的程度呈正相关关系。换句话说，父母自身的教育程度越高，越花时间督促或辅导孩子学习。而家长督促或辅导孩子学习的程度越高，学生网上学习时的注意力也越集中。

 

　　另外，上学期期末考试数学与英语成绩越好的学生网上学习时的注意力也越集中。

 

　　综合这些初步发现来看，新冠疫情导致的学校关闭有可能会拉大成绩优异学生和成绩落后学生之间的差距，也会拉大来自不同家庭背景学生之间的差距。

 

　　另外我也发现，县城中学受访学生主要使用平板电脑或电脑的比例，是乡镇中学受访学生比例的3.5倍。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县城中学受访学生的家庭社会经济条件更为优越。县城中学学生的父亲有近20%受过大专或大学以上教育，而乡镇中学学生父亲的这一比例仅为3%。城乡之间的教育不平等已有许多研究，不过，此次长达数月的学校关闭会在多大程度上进一步拉大城乡之间的教育不平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为确保弱势家庭学生和农村学生在学校关闭期间的受教育权益，政府和社会可以采取更多更积极主动的干预措施。新加坡教育部在2020年4月3日宣布全面在家学习的政策之后，短短两三天时间，就向有需要的学生出借了3300台平板电脑和电脑。在议会回答议员有关如何确保所有学生都有电脑和网络连接在家学习的质询时，教育部长报告已出借超过200份无线网卡给家里没有无线网络的学生。一些商业公司也在和政府部门、社区组织和志愿者组织联合起来为有需要的学生租借全新的、配有网络连接的笔记本电脑。新加坡固然是一个富裕的城市国家，但以中国今日之国力，应该可以为来自弱势家庭或地区的学生做更多。

 

　　参考文献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2020. 新冠疫情导致的学校关闭全球监测图.

 

　　https：//en.unesco.org/covid19/educationresponse

 

　　唐爱琳. 2020. 河南女生缘何服药轻生？教育局人士称生活困难不是主因. 财新网. http：//www.caixin.com/2020-03-04/101523794.html

 

　　Ang Hwee Min. 2020. About 3，300 devices loaned out to students following announcement of full home-based learning： Ong Ye Kung. Channel News Asia. https：//www.channelnewsasia.com/news/singapore/home-based-learning-laptops-tablets-students-12613964

 

　　Clement Yong. 2020. Coronavirus： About 250 students in Singapore to get laptops with online learning tools for a year. The Straits Times. https：//www.straitstimes.com/singapore/coronavirus-about-250-students-in-singapore-to-get-laptop-with-online-learning-tools-for-a

 

　　Muralidharan， Karthik， Abhijeet Singh， and Alejandro J. Ganimian. 2019. “Disrupting Education? Experimental Evidence on Technology-aided Instruction in India.”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09（4）： 1426-1460.

 

　　Bettinger， E.， Fairlie， R. W.， Kapuza， A.， Kardanova， E.， Loyalka， P.， & Zakharov， A. （2020）. Does EdTech Substitute for Traditional Learning? Experimental Estimates of the Educational Production Function.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ries， No. 26967. https：//doi.org/10.3386/w26967

 

　　Ma， Y.， Fairlie， R. W.， Loyalka， P.， & Rozelle， S. （2020）. Isolating the “Tech” from EdTech： Experimental Evidence on Computer Assisted Learning in China.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ries， No. 26953. https：//doi.org/10.3386/w26953

 

　　Conrad Hughes. 2020. Some implications of COVID‐19： for remote learning and the future of schooling. In‐Progress Reflection No. 36 On Current and Critical Issues in Curriculum， Learning and Assessment. https：//unesdoc.unesco.org/ark：/48223/pf0000373229

 

　　致谢：感谢协助群发问卷填答链接的老师们，感谢所有参与填答问卷的同学，谢谢你们的坦诚分享和信任。

 

　　作者简介

 

　　胡姝，新加坡新跃社科大学社会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