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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商周
责编 | 陈晓雪
学校行政楼会议室的窗外,有一株正在盛开的白玉兰。今天是周六,邰沓诗第一次在这里加班,看到白玉兰的瞬间,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春天,也就是自己第一次遇见硕士导师毛安然教授的日子。
01
五年前研究生初试,本科学微生物专业的邰沓诗在康奋大学医学院非临床专业的考生里名列第一。为了保险,她在复试前拜访了医学院的几位导师,向他们表达了自己希望攻读研究生的意向。当她推开最后一位教授毛安然的办公室门的时候,窗外正在盛开的白玉兰首先惊艳到了她:一簇簇,洁白的花儿,昂首怒放。
让邰沓诗意外的,是毛安然教授对自己的介绍。毛教授说别看他年纪很大,但做的研究很小。而且他说自己做的研究也不热门,无法吸引高影响因子杂志的注意力,发的文章从来没有突破过5分。
毛教授的坦率让邰沓诗感到轻松。看到面前的学生放松下来,毛教授开始介绍自己的研究方向,他做的是肺动脉高压的基础研究。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邰沓诗就大致了解了这种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疾病,也知道了可以在小鼠身上诱导出类似肺动脉高压的症状。看到面前这位身材消瘦、面容清晰、戴着黑框眼镜的长者,邰沓诗觉得这就是自己心中学者的模样。
接下来毛教授把话题引到青年人的科研志向,他问邰沓诗个人的看法。邰沓诗说首先希望在导师的指导下,能受到很好的科学训练;至于将来的打算,她希望成为一名科学家,用自己的踏实和勤奋做出一些重要的发现来。
从毛安然慈祥而有神的眼睛里,邰沓诗看出了教授对自己的满意。看到毛教授头上灰白的头发,她联想起了自己慈祥的父亲。那个时候邰沓诗就想,毛教授的名字真的再恰当不过: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不知道是因为毛教授的坦诚,还是因为他的学者形象,或是因为那株窗外绽放的白玉兰,复试后填写导师的时候,邰沓诗没有选择同样看好她而且是医学院唯一杰青的梁迢川,也没有投靠声称看好她的主管研究生的副院长庄岩粟,而是在意向导师那一栏写上了毛安然的名字。
就这样,在那年九月,她正式成为了毛教授的弟子。
邰沓诗面试时说自己踏实勤奋并没有任何的夸大,生活中她就是这么一种类型。康奋大学为了让研究生更好地做研究,把理论课程都安排到了一年级上学期,可即使在这段课业繁忙的时间里,她也总是在晚上自觉地来到实验室。面对这个陌生的疾病,她想尽快了解,尽早进入自己的研究生课题。毛安然笑着劝她别急,说慢慢来会更好一些,所以只给她提供了一些文献。
邰沓诗的英文并不好,六级勉强才过,读专业文献更是吃力。刚开始的时候,她在文献上做满了中文标识,密密麻麻。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大问题,一段时间后,她不仅读完了毛安然给的文献,还自己找了一些相关论文做了进一步的延伸阅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献上的中文标识大大减少,后来就更是基本消失。
虽然不轻松,但邰沓诗认为这是很好的开始,因为她从中学到了知识。这些文献的阅读让她了解了肺动脉高压这种疾病,以及几种常见的亚型。更有趣的是,在显微镜下,这种病可以看得见。无论是病人还是模型小鼠的肺标本,染过色的组织切片放在显微镜下,就可以看到一个奇异的现象,肺部那些小的动脉的血管壁增厚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几乎要把整个动脉都要堵住。相应的健康人或小鼠的肺动脉,则只有薄薄的一层管壁。
而且在显微镜下,还可以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血管拥堵的真凶是血管中间那层的平滑肌细胞,因为这些细胞失控式的增殖,造成血管拥堵,让病人和模型小鼠肺动脉处于一个高压的状态。
通过文献的阅读,邰沓诗不仅获得了专业的知识,也感受到了快乐。尤其是当她知道自己的实验室可以通过烟曲霉菌抗原去免疫小鼠,从而在40天之内诱导出肺动脉高压的症状的时候,这种知识和快乐就变成了一种期盼。一年级的下学期正式进了实验室,她便向导师提出了希望马上开始她的研究课题。
对于邰沓诗的研究课题,其实毛安然已经想好了。但这个时候他不急着给她,让她先去参加动物实验资格培训,然后跟着实验室的师兄师姐练习相关技术。不过这也不错,因为终于能自己动手去免疫小鼠,然后观察这些小鼠肺动脉的变化。邰沓诗第一次实验练习就是这样开始的,而且非常成功:6只免疫了烟曲霉菌抗原的小鼠全部出现了肺动脉堵塞的病变,而6只对照组的小鼠完全健康。
当在显微镜下看到自己亲手免疫的小鼠出现了疾病的时候,邰沓诗第一次感受到了科研的快乐。到了这个时候,导师毛安然才给了她研究课题:研究细胞因子X在肺动脉高压小鼠模型里的作用。
02
课题是毛安然教授构思的。在查阅了相关文献后,他发现细胞因子X的受体在病人的肺动脉的平滑肌细胞里的表达量大大高于健康人。另外,来自其它细胞的研究也表明,细胞因子X有促进细胞增殖的功能。
根据这些证据,毛安然得出了细胞因子X可能在肺动脉高压的发病过程里起到了重要作用的假设,而其中的机制就是这个细胞因子能够促进肺动脉平滑肌细胞的增殖。
对于肺动脉的发病机制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假设,如果能够得到证明,那将不仅对这一疾病的发病机理有更多的了解,而且因为针对细胞因子X的抗体作为治疗其它疾病的药物已经上市,这意味着这些抗体可以马上拿过来治疗肺动脉高压。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要做的是去验证这个假设,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动物模型里去做实验。对毛安然来说不难,小鼠模型是现成的,免疫抗原后四十天就可以出结果,要研究细胞因子X的作用,需要做的是去研究这个细胞因子敲除的小鼠。如果他的假设是对的,那么细胞因子X缺陷的小鼠在被免疫后就不会得病。
而细胞因子X敲除的小鼠,十几年前国外就有人制备好了,并且被引进到了国内,毛安然也已经从上海买到,现在就在康奋大学的实验动物中心。而邰沓诗,这个年轻勤奋的研究生,现在已经学会了基本的技术,正像一艘制备好了的帆船,就差东风的到来。
四十天后,动物实验结束了。邰沓诗周末在实验室里努力了两天,小鼠肺组织做切片、染色,然后做观察和整理数据。这样的加班是她完全自愿的,因为她已经对结果有些迫不及待。
坐在显微镜前的邰沓诗惊呆了。
没有免疫的正常小鼠和细胞因子缺陷小鼠的肺组织都很正常,这是意料之中的。而所有免疫了烟曲霉菌抗原的正常小鼠也如期出现了肺动脉高压的特征,动脉的平滑肌细胞出现了大量的增生。但让她惊讶的是,所有免疫了烟曲霉菌抗原的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都没有出现肺动脉高压的特征,它们肺动脉血管的管壁就像没有免疫的小鼠那样薄。
这一结果说明,细胞因子X对于这个肺动脉高压的小鼠模型来说是必需的,也就是说毛老师的科学假设是正确的。
邰沓诗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实验,居然做出了一个如此重大的发现。她拨通了周末在家的毛老师的电话,一个小时候,他来到了实验室。
面对如此清晰的结果,两个人击掌相庆,兴奋的像个孩子。
还是毛安然有经验,他先冷静下来提醒邰沓诗先不要太高兴,必须再做一次实验来确认一下。几天后,邰沓诗又重复了这个实验。等到结果再出来的时候,毛安然彻底放心了,因为和第一次的一模一样。
这时,邰沓诗研究生的第一个学年才刚刚结束。那个时候她想,幸好当初没有选择梁迢川和庄岩粟,而是凭直觉投到了毛安然的门下。
03
带着这个突破性的结果,邰沓诗自信地迈入了研究生的第二个学年。
这次经历让她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自信其实更大程度上来源于成功。之前父母老师总是鼓励她自信,就她自己也觉得应该自信一些,但这些建议和想法都没有让她变得自信起来。而在这一个清晰明了的实验发现之后,自信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
被这个实验发现改变了的不仅是邰沓诗,更有提出“细胞因子X对肺动脉高压至关重要”这一科学假设的毛安然教授。虽然他一直从事这一小鼠模型的研究,也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研究论文,但大都是无关痛痒的发现,再加上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罕见病,所以研究结果发不到好的杂志。但这次不一样,他第一次发现了一个在这个病里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因子。这样的发现不仅会突破他实验室那块无形的5分杂志的天花板,合理的情况下应该发到10分以上。要知道,整个医学院,能把文章发到10分以上杂志的教授,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而且,毛安然还是这一科学假设的提出者。这么一个重要的假设被实验验证了,他内心的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还无法描述。
也是从那以后,邰沓诗和她的师弟师姐都发现,毛老师有了变化。以前走路不紧不慢而且微微驼背的他,现在挺直着胸膛快速前进,好像前方有一个特殊的目标;以前说话慢斯条里的他,现在讨论实验结果时反应总是很快,而且给学生的指点和评论也大有增加。
还有,毛安然以前很反感学院对能发10分以上论文的教授给予特殊照顾。比如那个杰青梁迢川,学院在待遇上不仅给了他各种名目的津贴,还允许他去医院兼职捞外快,在工作上学院不仅不惜几百万购买他一个人使用的呼吸机,还免除了他所有的教学任务。现在,毛安然觉得这些特殊政策其实很有道理,因为医学院的声誉就是靠这些人的高分论文捧出来的,要是没有这几个人,那医学院的工作在和同行比时就上不了台面。
当然,毛安然最大的变化,还是对邰沓诗的课题的关心。
他们一起制定的下一步计划,大致分为四个方面。一是已经完成了的动物实验,这也是整个课题的关键和基石;剩下的三个方面分别是从临床标本上证明病人比健康对照有更高的细胞因子X,用体外细胞实验证明细胞因子可以促进平滑肌细胞增殖,还有在分子水平说明细胞因子X能够刺激平滑肌细胞。
用毛安然对邰沓诗讲的话来说,就是完成了这些,发10分以上的文章肯定不是问题。这话邰沓诗是完全相信的,不仅仅因为这是出自她尊敬的导师之口, 也因为她读了不少这个领域10分以上的论文,觉得它们也就这个水平,甚至有不少还不如这个发现重要。
这让邰沓诗感到振奋,她先要做的是用体外细胞实验证明细胞因子X能够促进平滑肌细胞的增殖。肺动脉平滑肌细胞可以从一些公司里买到,而且可以在实验室里增殖和传代。邰沓诗还需要做的,就是购买细胞因子X以及其它检测细胞增殖的试剂。这样就可以用细胞因子X去刺激那些平滑肌细胞,然后检测它们在增殖方面的变化。
就在邰沓诗积极准备实验的时候,毛安然也没有闲着,他和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医生取得了联系,以合作的方式让对方检测肺动脉高压病人和健康对照人群的血清中细胞因子X的含量。
等到那年国庆节的时候,邰沓诗的第一次实验结果出来了。但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虽然那些平滑肌细胞生长的不错、一直都在增殖,但加和不加细胞因子X刺激的两组之间没有区别。也就是说,在这个体外细胞实验里,细胞因子X没有起到他们所预期的作用。
虽然这一结果有些让人沮丧,但毛安然给了邰沓诗安慰,说科学研究不会总是一帆风顺,在获得令人兴奋的结果之后,往往都会有一些挫折。他还鼓励邰沓诗继续探索。
而且,医院那边的数据也出来了,肺动脉高压的病人的血清里细胞因子X的浓度的确比健康人的要高,虽然平均值只高出了20%左右,这一差异已经到达了显著水平,P值为0.03。
“我的假设又被验证了,病人的确比健康人有更多的细胞因子X。现在我们这项课题的四部分已经完成了一半,而且是最关键的动物实验和临床数据,现在就只差细胞实验和分子实验的结果了。”毛安然对邰沓诗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
这句话对邰沓诗来说无疑是是动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细胞实验重复了多次,但就是没有发现细胞因子X对平滑肌细胞有任何的作用。转眼到了元旦,这种动力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压力。
04
细胞实验的结果不理想,同样困扰着毛安然。在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他认为买来的平滑肌细胞可能有问题。于是他建议邰沓诗先停下手中的细胞刺激实验,先看看用来做实验的细胞是否表达细胞因子X的受体。
这个实验很简单,利用针对细胞因子X受体的抗体对细胞进行荧光染色,就可以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些细胞是否表达这个受体。
两天后,邰沓诗就得到了实验结果:用针对细胞因子X受体的抗体染了的平滑肌细胞表面有着清晰明亮的荧光信号,而用对照无关抗体染色的细胞却没有。也就是说,这个平滑肌细胞的确表达有细胞因子X的受体,细胞本身应该没有问题。
看到这一结果,毛安然沉思良久,然后缓慢地说出了一句让邰沓诗吃惊的话:
“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
可能是看到邰沓诗瞬间通红的脸,以及她不知所措的表情,毛安然随后对自己的话做了一些解释:
“你看,我们的动物实验证明了细胞因子X对肺动脉高压至关重要,临床的数据也显示肺动脉高压的病人比健康人表达更高的细胞因子X,而且你现在的数据也确认了平滑肌细胞表达有细胞因子X的受体,这一切证据都支持了细胞因子X的受体能够刺激平滑肌细胞增殖的假设。但你的体外细胞实验却没有成功地证明这一点。你不觉得不正常吗?所以,结果应该是这样的,细胞因子X能够在体外刺激平滑肌细胞的增殖。当然,我不是说你之前的实验做错了,而是说你之前的细胞刺激实验的条件验条件可能有问题,需要做进一步的改进。”
邰沓诗不停地在那里点头,她觉得老师的话很有道理,以后需要对实验条件进行改变,直到发现这个细胞因子有刺激平滑肌细胞增殖的能力为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邰沓诗尝试了多种不同的实验方案。细胞因子X的来源也换了一家公司,昂贵的平滑肌细胞也用了好几批,但无论如何改变,就是没有成功地发现细胞因子X能够刺激平滑肌细胞的增殖。
持续的失败让毛安然也没有了主意,他看着邰沓诗近半年来的实验总结,喃喃地说 “这些实验数据有问题…… ” 刚好春节也快到了,他建议邰沓诗先回家好好过一个春节,说放松就像充电,等春节过后,没准运气就会好起来。
那个春节邰沓诗过得并不轻松,虽然她想忘却那个让她失败了半年的实验,但她发现这不可能。在和同学聚会的时候,在拜访亲戚的时候,甚至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细胞因子X总会时不时地跳入她的脑海。
等到过完春节,毛安然换了一个主意。他让邰沓诗先放下那个不成功的细胞刺激实验,直接做分子实验,看看平滑肌细胞在被细胞因子X刺激后在分子水平上的反应。
这一计划也有它的道理,就像毛安然说的那样,既然平滑肌细胞上有细胞因子X的受体,它的存在就说明平滑肌细胞需要这个细胞因子。那么在这个细胞因子的刺激下,平滑肌细胞就会在分子水平上有所反应。
邰沓诗先做的是简单一些的钙离子内流实验,这时一个即刻反应,通常在细胞因子与受体结合后几秒内发生,从而让细胞内有着更多的钙离子,促进其后一系列的细胞反应的发生。
当邰沓诗把实验结果呈现在毛安然眼前的时候,他的话脱口而出:
“你这实验数据有问题。完全没有钙离子内流,怎么可能!而且你的实验没有一个阳性对照,所有的样本都是阴性,你就分辨不出这个阴性结果是因为实验技术本身有问题还是这个细胞因子刺激无效。”
邰沓诗的下一次实验加上了一个阳性对照,实验结果也出来了,阳性对照的确存在钙离子内流,证明实验技术本身没有问题,但细胞因子刺激的平滑肌细胞还是阴性。而且,这一实验还重复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面对这些阴性结果,毛安然除了说 “你这实验数据有问题” 之外,没有更多的评论。他让邰沓诗也把这个实验放下,去检测细胞因子X信号通路的分子的磷酸化,他说这一个更特异的反映受体激活的指标,只要能成功地显示这一点,体外的分子水平的实验也应该够了。
持续的实验失败让邰沓诗的心态有了变化,一个例子就是她以前很喜欢和毛安然交流,而现在每次要见他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忐忑,她总担心毛老师会说 “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而她自己却对问题具体在哪里毫无所知。
05
在这种忐忑的状态里,邰沓诗开始了她的新实验。
这个实验从原理上虽然比钙离子内流实验要复杂一些,但做起来也不难。她所需要做的还是用细胞因子去刺激平滑肌细胞,然后裂解细胞获得蛋白, 再用免疫印迹的方法去量化相关分子的磷酸化情况。为了保证不同样本之间可以相互比较,还要检测一个相对恒定表达的蛋白做为内对照。
虽然实验本身并不复杂,邰沓诗做的时候却有些害怕,她担心结果再次不如愿。一旦这个实验的结果还是阴性,那么从分子水平上来证明细胞因子X对平滑肌细胞的作用就彻底失败。
接近一年的连续不成功,让她难以再接受进一步的挫折。
但不幸的是,实验的结果还是阴性,和没有刺激的对照组相比,加有细胞因子X的刺激组所出现的免疫条带没有任何区别。
看到这一结果,毛安然这次没有说 “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而是让邰沓诗继续重复,他说很难相信她就做不出来。
邰沓诗继续重复这个实验,细胞换了又换,试剂也买了又买,但迎来的总是失败。有一天,她正做实验的时候发现用来检测内对照的抗体没了,于是这一次的实验没有加上内对照。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这次没有内对照的实验里,用细胞因子X刺激了的平滑肌细胞和没有刺激的细胞呈现出了不同,而且刚好就是刺激了的细胞有了更高水平的磷酸化,意味着可能细胞因子X被激活了。
当看到邰沓诗送来的结果的时候,毛安然兴奋地拍了桌子说:“这个太好了,这就是我等了快一年的结果,它说明了细胞因子X的刺激能促进相关分子的磷酸化,从而激活平滑肌细胞, 验证了我的假设。”
然后他接着对邰沓诗说:“再重复一次,只要重复出来了,分子水平的研究也就有了,我们的项目就完成了四分之三,接着做细胞实验就行。我也已经把论文的前言、讨论、以及部分的方法和结果写好了,结果一出来就可以投稿。”
这一结果重新燃起了希望,等到新的用来检测内对照的抗体一到,邰沓诗立即开始了实验。可命运偏偏作弄人,那个神奇的实验结果没有被重复出来。她不甘心又接着做了几次,但还是失败。
五一节小长假的时候,她去了南方散心。在风景秀美的杭州,邰沓诗还是放松不下来,面对汹涌的人流、清秀的山水,她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些失败的实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民宿里默默祈祷自己能够在将来的实验里好运。
短暂的假期休息并没有让她变得好运,实验的失败伴随着她的第二个学年的结束。同时伴随她第二学年结束的,还有毛安然的那句话:“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结果应该是这样的。”
06
暑假的时候,邰沓诗得到两个星期的假期,她回到了位于本省的农村老家。这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她的初心所在。在这里,她的父母教会她要诚实为人,踏实做事;从这里,她走出了农村,考上了大学,并令人羡慕地考上了研究生。
在这两个星期里,她有机会仔细回顾自己过去两年的研究生生活,也重新思考一下这个进行了快两年的课题。品味其中的成功和失败,就在她把所有的实验结果摆放在脑海里的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会不会细胞因子X对肺动脉高压根本就不重要呢?
临床上病人血清里的细胞因子的确是比健康人显著地高,但实际上只升高20%左右,这20%的升高真的能起到这么关键的作用吗?再说,如果 “细胞因子X对肺动脉高压根本就不重要” 这一假设成立,就可以解释她实验里所有的各种失败。唯一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不会得肺动脉高压。
这该死的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会不会有什么其它问题?
这个念头让她不安,于是去仔细查了一下关于这个敲除小鼠的信息。像传统的敲除小鼠一样,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也是用129/S品系小鼠的胚胎干细胞制备的,先在这个干细胞里敲除这个基因,然后把这个细胞再转移到常用的C57BL/6小鼠子宫里。所繁殖出来的小鼠经过多次与C57BL/6回交,最后得到含有C57BL/6基因背景的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
因为基因的连锁遗传,这个以C57BL/6为基因背景的敲除小鼠实际上不仅是缺少细胞因子X,而且还带有和这个细胞因子连锁在一起的来自129/S品系小鼠的基因组片段。那么,假设129/S品系和C57BL/6品系的小鼠在这一片段上的基因要是有所不同,可能也会导致对肺动脉高压的易感性的区别。
这一思路让她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顿时感到了轻松。而且她也想好了,要证明这一点不难,利用现在流行的CRISPR/Cas技术直接在C57BL/6品系的小鼠身上敲除细胞因子X基因,就可以排除那个来自129/S品系小鼠基因组片段的问题。如果这个新的敲除小鼠还是对肺动脉高压有抵抗力,那么就的确证明这个细胞因子X很重要;反之,则证明了她的猜测。
这个可以被证明或证伪的假设让她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就去验证。短暂的暑假一过,邰沓诗返校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毛安然,当然语气很委婉,而且表示只是自己个人不成熟的想法。但她把自己的怀疑和如何去验证这两点都表达了出来。
听着眼前学生滔滔不绝的论述,毛安然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脸色从红到白变换着。邰沓诗不知道这种变化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在不安中等来的这样一段对白:
“你知道做CRISPR/Cas技术直接在C57BL/6品系小鼠需要多少钱吗?” 毛安然首先问了一个问题。
“我查了,南方的一个公司提供这种服务,大约8万。” 邰沓诗已经咨询过了公司,她知道答案。
“八万,你以为是小数目,像我们这种小实验室,一年的实验耗材费用也就这么多。而且,据我了解,公司不能保证能提供敲除的纯合子小鼠,只能给杂合子。如果只是杂合子,对我们的研究就没有什么意义。”
邰沓诗知道毛安然还没有说完,不敢接话。
“还有,你提到的那一段来自129/S品系的小鼠的基因组片段的确在这个敲除小鼠里存在。但129/S和C57BL/6虽然是两个品系,但他们的祖先是相同的,两者在基因上的区别连0.1%都不到。难道就会在这么一个短短的小片段里,就会有一个功能性的突变,而且这个突变又刚好影响了肺动脉高压的发生。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邰沓诗还是无话,这一次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毛老师比平时高八度的声音让她感到了手足无措,而且也的确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好在毛老师的声音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实验没有成功也不怪你,做科研就是这样,发现一个东西不难,就像你发现细胞因子X小鼠对肺动脉高压有抵抗力一样。但要对它就行进一步的机制研究就不容易了,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胜任的。”
说到这里毛安然停顿了一下,观看邰沓诗有什么反应。
邰沓诗在那里沉默着,毛老师的话提醒了她,她在这个研究项目里的贡献也就是对小鼠进行了免疫,然后取组织进行染色和观察,最后观察到了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不会得肺动脉高压。而这些工作,就是一个大专毕业的技术员也可以完成。而真正难的部分,是后面的机制研究。她觉得毛老师说的是对的,至少没有错。
看到邰沓诗没有什么表情之后,毛安然继续说了下去。
“这样吧,你做的实验虽然不成功,但让你写硕士论文拿学位还是没有问题。你接下来把实验动物这一块的实验完善一下,机制部分就交给柯石鹰来做。”
邰沓诗走出毛安然办公室的时候的心情复杂,有一点壮志未酬的失落,也有一点被解除权利的无奈,但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解脱。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研究生的第三个学年。
柯石鹰是邰沓诗的师弟。作为实验室唯一的男生,他不仅包下了这里所有的体力活,而且对师姐师妹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她们开口,他总是有求必应。邰沓诗称他为 “中国好师弟”,而刚入校的小师妹吴竹娟就对这个师兄就更是感激,就是毛安然看来,能招到这个灵活而且勤快的男生是一种幸运。
把课题交给柯石鹰,邰沓诗觉得放心,她也希望勤快的师弟能够达到她自己无法达到的高度,让这一课题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毛安然的这一决定让她无法承受的是,这一改变是对她的否定,还有这一否定给她带来的自卑。上研究生两年多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这个细胞因子X像一个就在眼前的红苹果,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但她却无法伸手把它摘下来。
自己真的适合做科研吗?
邰沓诗开始这样问自己。而且一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就像野草一样去除不掉,而且还在疯狂生长。
实验室很小,毛教授不是博导,每年只招一个硕士生。因为就三个学生,每个人有结果或问题都可以随时去找他,所以实验室也没有定期举行的组会。自从把项目交给柯石鹰之后,关于这个课题的进展她也就毫无所知。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加剧了她的失望自卑,在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后,她放弃了将来去攻读博士做科研的想法,觉得勤奋踏实的自己可能更适合去做一些教学或技术性的工作,而不是更需要高超脑力劳动的科学研究。
在做了这个决定后,她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标。研究生的第三年,她又用细胞因子X敲除小鼠做了一次实验,再次确认了这个小鼠在免疫烟曲霉菌抗原之后不会得肺动脉高压,于是放心地去写自己的硕士论文。在除了完善动物实验和写硕士论文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参加招聘会,准备各种考试和面试。好在毛安然没有让她为难,默许她自由地去做这些。
虽然找工作有充分的时间,但在这一方面邰沓诗的进展也不比她的实验顺利。真正找工作的时候她才发现,同样是医学院的研究生,医学和非医学专业的学生居然相差如此之大。就是医学的非临床专业,也比像她这样的微生物专业要好太多。比如,医学专业的研究生首选是待遇更好的医院,不得已才去学校当老师。而像她这样的微生物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去当老师却是上策,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
最后邰沓诗终于在康奋市的一个生物技术公司找到了工作,从此离开了校园。
07
从小学到大学,邰沓诗一直在读书。虽然现在已经25岁,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社会。好在单位是一个初创的公司,只有十来个员工,关系并不复杂。老板是一个带着基因检测技术回国的留德博士,两年前找到了一些投资开了这家公司,目标是在体外诊断试剂市场上获得一席之地。
体外诊断试剂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而且每年还在稳定增长。但要进入这个市场的公司也数量庞大,而且其中很多连资质都还没有得到就不得不破产。邰沓诗所在的公司因为初期有一些投资,所以还在为资质而奋斗。但是随着两年时间的过去,当初的几个投资者渐渐失去了信心,没有了追加投资的愿望,这让公司的经营有些窘迫。
为了得到资质,需要先在康奋市卫计委备案。这一步正在做,按照备案的要求,公司需要有检验专业的主管技师和检验师。邰沓诗做的就是那个主管技师的工作,但由于她不是检验专业,更没有检验师的资格证。所以工作是她做,但在备案的时候这个岗位上的却是另外一个有主管技师资格的人。来了公司好几个月,但她连这个人的面都没有见过。
后来有一天邰沓诗终于知道,她这个岗位名义上的主人是一位大专毕业生,在一家医院工作,同时把自己的主管技师证租给了几个公司,每月可以获得近万元的额外收入。这些公司愿意租这些证也是无奈之举,主管技师就那么多,还都集中在有稳定饭碗的医院里,而且他们一般都不会做实验。别看人家只有大专文凭,就是把月薪开到一万也招不来,倒不如花2000元租个证,然后再花5000元招个学生物的研究生来做实验。
邰沓诗想跳槽的想法就是从知道这个信息开始萌芽的,她理解公司在这个问题上的造假,但研究生的工资只有一个大专生业余收入的一半,这让她觉得有些荒唐,而且公司拿到资质依然是一件很不确定的事情。于是在元旦过后,她和几个刚来的同事一样跳槽走了,连年终奖都没要,幸好也肯定不多。
这次她去的还是康奋市一家做诊断试剂的公司,不仅有了资质而且有了一系列成熟的产品,在国内的同行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有着几百名员工。可能是因为之前有点检验的工作经历,再加上康奋大学医学院的硕士文凭,她被安排在了质检部。
公司位于城南城乡结合部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附近有新开发的小区,也有还未改造的农村。公司里的白领大都在这些新开发的小区里租一个房间,而干苦力的蓝领就住在村里。这个泾渭分明的小世界,正如现代中国的缩影。
因为公司利润丰厚,员工的待遇也不错,在短暂的试用期过后,邰沓诗每个月的收入已经过了一万,这是一个可以让她满意的数字。当然,她踏实的工作也让领导非常满意。而且她还没有男朋友,可以不停地周末加班,还可以随时出差。就在几个月后,质检部的主管就给她升了职。
在这样的忙碌里,邰沓诗觉得校园生活仿佛已经非常久远,虽然她毕业还不到一年,而且那个给了她那么多痛苦和欢乐的康奋大学校园就在不到十公里之外。那个曾经让她刻骨铭心的细胞因子X,也早已不见了踪影。要不是师妹吴竹娟打电话告诉她关于细胞因子X的论文已经发表,她觉得自己和这个故事再也不会有交集。
文章发表在13分的《血液循环》杂志上,算是这个领域的顶级杂志。听说毛安然教授为此邀请了实验室的全体人员去黄河大酒店庆祝,自己掏腰包而且没有要发票。也听说医学院为这篇文章的发表做了很大的宣传,祝贺毛安然教授在肺动脉高压的疾病机制上做出了突破性的发现。除了在医学院的网站,邰沓诗在康奋大学的网页上也读到了这条新闻。
她想看看论文里是否有自己的名字,也想看看文章有什么新的发现,她在《血液循环》杂志社的网站上查看了全文。
还好,毛安然承认了她的贡献,把她列为了第三作者,排在第一的是柯石鹰,排在第二位的并列第一作者是附属医院的医生,最后的通信作者是毛安然。而在内容上,也的确是毛安然之前计划的四大部分。先是临床数据,然后是动物实验结果,这些都是邰沓诗知道的;接下来显示细胞因子X能在体外刺激平滑肌细胞增殖,这应该是柯石鹰做出来的突破;最后是细胞因子刺激平滑肌细胞的分子机制,检测的是相关分子的磷酸化。
看到最后一部分结果,邰沓诗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她没有用内对照做实验那次的结果图吗,就是让毛安然兴奋地拍桌子的那次。那次实验里细胞因子X 的刺激组的确有更强的磷酸化信号,但因为没有内对照不能算数。可这文章里的图怎么又有了内对照了呢?
她给师弟柯石鹰发了一条信息,询问那个实验结果里内对照的由来。柯石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发来了这么一条信息:
“毛老板说我的实验数据很好,验证了他的假设。”
另外,他还加上了一个微笑。
这个谜一样的微笑让邰沓诗心里起了波澜,她觉得其中有些地方不对劲,但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不过这样的波澜很快就被繁忙的工作覆盖了,作为质量检验的负责人,她需要操心太多的事情。现有产品的质量检测,新产品的诸多指标,还有客户的服务和相关管理部门的检查。
七月底的那个星期天,毕业了的柯石鹰给她发来短信,说要去法国的巴斯德研究所攻读免疫学博士学位。收到这个短信的时候,邰沓诗正在公司加班。一个新产品正要报批上市,需要提供产品稳定性的数据。稳定性和保质期相关,没有这个数据无法得到批文。通常这种数据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获得,而这个产品今年初才开发出来,而且多家公司都在竞争。
手下已经把检测稳定性的检验单送来,这个被做成了几年前检测的结果,只等着她签字。
正在那里犹豫的她,看到了柯石鹰发来的短信。邰沓诗收起了自己的犹豫,在检验单上签上了大名。
也就是从这一个时间点开始,邰沓诗在工作上变得雷厉风行。这种不再拖水带泥的风格让她在公司里赢得了更多的支持,几个月后成为了质控部的一名经理。要不是之后不久师妹吴竹娟的来访,她可能会决心一直在这个公司做下去。
吴竹娟来的那天也是一个星期天,在加班结束后邰沓诗请她到村里的一家饭馆里吃饭。她们间的对白难以白描,还是照录如下:
“师姐,我毕业后想来你的公司工作。”
“啊,为什么?”
“听说你的公司待遇不错,而且你干得也很好,你不会不要我吧。”
“为什么不去读博呢?”
“师姐,我觉得我不适合读博,不适合做科研。”
吴竹娟的话让邰沓诗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她大概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实验室发了那篇论文后,毛老师评上了博导,也得到了省里的一项几百万的专项基金,用来做细胞因子X的医学转化研究。毛老师让我把以前的课题放下,专门来做这个。”在邰沓诗和柯石鹰毕业后,吴竹娟成了实验室里的师姐,也是干活的主力。
邰沓诗没有接话,她知道师妹还没有说完。
“我用的是抗细胞因子X的抗体,去治疗烟曲霉菌抗原诱导的肺动脉高压。毛老师说这个抗体一定能够让小鼠在烟曲霉菌抗原免疫后不得病。但我做了两次实验,小鼠还是都得病了。后来毛老师说可能是抗体不对,叫我换了一家公司的抗体,但我还是做不出他要的结果来。”
听到这里,邰沓诗接了一句话:“然后他说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你就不会来找我。不过你还是去读博吧,像柯师弟一样,多好。”
“说起柯师兄,他人是挺好,生活上非常愿意帮忙。但一旦问到实验上的事,他就总是不正面回答问题。只说要我灵活点,听毛老板的话就是。”
“是啊,灵活听话,我要是像柯师弟那样灵活听话,现在可能也在欧洲的某个实验室里读博士了,不用整天在公司里造假。”邰沓诗说。
“造假,师姐你造假!”
“造假怎么啦,新开发的产品,上面要几年的稳定性数据,你不造假行吗?行业规定这个试剂盒的检测结果要和某个标准的保持一致,如果你的产品没有标准好,不造假能通过吗?要是你的产品比标准的要好很多,你也要往差里改回来,这也是造假呀!”
“他妈的!” 她又补上了一句,然后把啤酒瓶一饮而尽,再点上了一支烟。
“师姐你变了。” 吴竹娟难过地说。
“我变了,是啊,我变了,所以你不要来公司,还是去读博吧!我告诉你,学生物不读博,那就他妈的什么都不是。说什么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这句话即使正确也只属于少数人。”
这次见面对吴竹娟影响很大,之后她下定了读博的决心,报考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不过受到更大影响的还是邰沓诗,她从吴竹娟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吴竹娟低她两级,也只比她小两岁,可她们两人就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毕业才一年半,她的变化太大了。以前勤奋踏实的自己,现在在理直气壮地为造假辩护,在抽烟喝酒、爆着粗口。
师妹说得对,她变了,但这种变化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父母期待的。
从那以后,她开始计划第二次跳槽。她想去一个学校教书,简单地生活,不用加班,也不用造假。在那年春节过后,终于如愿成为了康奋科技学院的一名老师,教微生物和遗传。
康奋科技学院是一所民办院校,几年前借着改革的春风从三本升为了二本。学校位于康奋市新区的大学城,离康奋大学的新校区不远。在一个周六的上午,她们几个新来的老师被要求到学校行政楼的会议室加班,也就在这里,她邂逅了那株白玉兰。
08
“同志们,你们几位都是新来的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新生力量。” 主持这次加班的是学校办公室的舒桂哲副主任。
“今天请大家来加班,是因为我们将迎来教育部的评估。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评估对我们学校的重要性。这么说吧,这个评估会影响到学校的生死存亡,在这个方面我话不多说,各位老师自己体会。” 大腹便便的舒桂哲,说起话来相当简约。
“关于评估我举一个例子,我们的学校历史不长,图书馆藏书不多。为了达到教育部规定的平均每个学生80本书的标准,我们校领导两个月前突击购买大量的旧书。这些书你们在图书馆里可能也看到了,虽然有些过时,但让我们学校符合了教育部的规则。别笑,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们必须在教育部制订的规则下成长,这就是‘以评促建,评建结合’。” 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舒桂哲没有笑。
“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学校老师课程的事。在即将迎来的教育部评估里,有对师生比例、教师职称比例的要求;估计你们也可以理解,我们作为私立院校,不能像公立大学那样财大气粗,聘用那么多老师,那么多教授。” 舒桂哲把这句话说得很流畅。
“我告诉大家一个数据,我们学校全职老师和学生的比例,只有康奋大学的三分之一。而教师高级职称的比例,又只有康奋大学的三分之一。坦白地说,这两个比例都没有达到教育部的标准,但教育部并没有把这个标准卡死,而是允许把兼职教师也算上。”
“这样,我们学院聘用不少外校的老师,尤其是又高级职称的教授。但你想啊,比如属于211的康奋大学的教授,能到我们这里来上课吗?能让我们使用一下他们的名字就不错了。但教育部规定兼职老师必须上课,而且还有课时的规定。”
“所以,今天请各位来,就是把这些工作做了,让我们达到教育部的评估标准。这样,我把我们学校外聘的几十位教授分成几组,你们每人负责一组,让这些教授的课时达标。”以最自然的方式,舒桂哲把加班的目的说了出来。
邰沓诗领到了自己的那份四个教授的名单。让她惊讶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居然是康奋大学的毛安然,他教授的也正好是微生物学和遗传学。
关于毛安然,还有一个简介:康奋大学医学院教授,国际知名生物学家,在世界上首次发现了细胞因子X在肺动脉高压中的作用。
看到这里,邰沓诗突然有兴趣人们对那篇论文的评价,她再次登录了《血液循环》杂志的网站。在那篇论文下面,并没有发现任何评论。但她找到了一篇最新在这个杂志发表的一篇短小的相关论文:细胞因子X的敲除不影响烟曲霉菌抗原诱导的小鼠肺动脉高压的发生。
这个标题让她眼前一亮,急忙打开。
一个来自德国的团队利用CRISPR/Cas技术直接在C57BL/6品系的小鼠身上敲除细胞因子X基因,然后利用这个新的敲除小鼠去研究烟曲霉菌抗原诱导的小鼠肺动脉高压。他们的结果发现,细胞因子X的缺失并不影响肺动脉的发生。而且,作者也重复了毛安然教授实验室的细胞和分子实验,但都没有重复出来。
这一发现让她呆住了,她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暑假,自己第一次怀疑细胞因子X的情景,还有她建议毛安然用CRISPR/Cas技术直接在C57BL/6品系的小鼠身上敲除细胞因子X基因,然后被严厉拒绝的场景。
她在那里呆坐不动,只是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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