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维基百科

编者按

最近，围绕着海拉细胞的新闻层出不穷，关于这种几乎永生的细胞，一场旧的诉讼终于达成了和解，一场新的诉讼已经提交，在这身后，也许还有针对上百名被告的类似诉讼已在路上……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处理对未经同意的捐赠者的组织进行研究所引发的纠纷，《自然》杂志评论道：这一“开创性”和解协议，具有历史意义。

70多年前，在未经患者同意的情况下，从一位患宫颈癌的黑人妇女海瑞塔身上分离出来细胞开始在各国实验室被广泛使用。作为几乎唯一能在体外无限增殖的人类细胞系，在生命科学实验室里，它的重要性与小白鼠相当。

据说，全球各实验室历年使用过的海拉细胞系超过了5000万吨，相当于10座帝国大厦，更是千万倍多于主人在世时身体细胞的数量。它至少帮助实现了3项获得诺贝尔奖的重大发现，支持了数万篇研究论文，甚至还上了太空。

海拉细胞系名满天下，令不少公司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并没有人知道这个细胞提供者的名字，这个细胞的提供者的后代没有任何获益。不仅如此，曾有研究团队公布了海拉细胞的基因组序列，这令海瑞塔的后人倍感惶恐，他们不能想像自己的家族基因被公开会带来什么。
这一切，直到2021年，这位妇女的后裔委托律师发起了对年营收过百亿的科学服务供应商赛默飞公司的诉讼。在当年的新闻发布会上，该家族的一名律师表示：他们正在策划针对多达100名被告的诉讼，其中大部分是制药公司，且他们并未排除针对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诉讼。

8月1日，媒体报道了这个家族与赛默飞达成和解协议的消息，虽然这份协议的细节目前仍然保密，不过，其律师团中的一位曾帮助止痛药万络的受害者赢得过数亿美元赔偿。

8月11日，海瑞塔的家人宣布，他们又启动了一场针对生物制药公司Ultragenyx的新的诉讼，指控该公司利用她的遗传物质来商业化生产用于基因治疗的腺相关病毒载体，并声称这是将拉克斯的身体用作“纯粹的工具”，且该生物制药公司因而获得了“如果没有海拉细胞就不可能获得的巨额利润”。

海瑞塔·拉克斯最著名的照片，(图源：纪录片截图)

撰文 | 蛇杖观察家

一
平心而论，很难说上世纪50年代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Johns Hopkins Hospital，又做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亏待了黑人。

在那个种族隔离写入美国法律的年代，就算患者病情危急，“白人的”医院也有权把黑人扫地出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名医云集，医学水平先进，却根据其创始人的遗言，甘愿成为十里八乡唯一接诊黑人的公益性医院，为贫困黑人义诊义治。
这也是海瑞塔·拉克斯选择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就诊的原因。

1920年，海瑞塔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一个黑人家庭，祖上是奴隶，获得解放后家里仍世代以种地为业。

海瑞塔接受了点教育，但读到六年级就辍学了。14岁或15岁那年，她嫁给了一个同族堂兄，丈夫也姓拉克斯。刚满14岁，她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现在我们知道，宫颈癌与HPV病毒感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HPV要持续盘踞在宫颈部位5～15年，才足以使宫颈的病变发展成恶性肿瘤。海瑞塔早婚早育的经历，让她三十岁出头就不幸凑够了“年限”。

一次偶然，31岁的海瑞塔发现自己长了肿瘤，来到医院，被医生诊断为“宫颈鳞状上皮细胞癌”。实际上，在她去世后，有专家发现这是误诊，她实际上患的是恶性程度更高的“宫颈腺癌”，即便在今天也属于医学难题。不过当时，这两种癌症的治疗方法并无二致。

医生给海瑞塔用上了50年代抗癌黑科技——放疗。当时的放疗技术还很粗糙，简单来说，就是把一小点镭缝到病变组织的旁边，让放射线不断杀死癌细胞。海瑞塔在麻醉后接受了这项手术。

就在手术正式开始前，做手术的医生从她子宫颈部切了两片组织，一片来自癌变部位，一片来自正常部位，并把它们提供给了专注于细胞培养的乔治·盖伊（George O. Gey）医生。

自始至终，海瑞塔对此一无所知。放疗的效果不佳，几个月后，海瑞塔离开了人世。[1]

二

乔治·盖伊——以及当时的全体医学界，都想找到一种能在体外持续繁殖的人体细胞。

有太多太多实验需要用到人体细胞，但偏偏，人的正常组织细胞都有其固定的“寿限”，难以稳定传代，即使是癌细胞，大多也繁殖不了太久。

而从海瑞塔身上取得的细胞却有一个特殊之处正是繁殖能力——它既是癌细胞，又经过了HPV病毒的加持，另外海瑞塔生前患有梅毒，可能也对其特性造成了影响。

海拉细胞大多有80多条染色体[2]，其中或许隐藏着“永生”的基因秘密。在实验室里，它们持续分裂，每24小时数量就能翻一倍，并连续繁殖了70多年，直到今天仍没有衰退的迹象。

盖伊并没有利用海拉细胞系牟利，哪个实验室需要，他就给哪个实验室邮寄一些过去。

渐渐地，海拉细胞系遍布全球。

1956年[3]，利用通过海拉细胞系开发的方法，两位科学家首次数清楚了人类正常细胞中的染色体数量——是46条，而不是之前认为的48条。这个科研成果如今已经写进了孩子们的生物教材。

苏联和美国的人造卫星于1960年将海拉细胞送上太空，发现它在太空居然繁殖得更旺盛。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海拉细胞系中藏着人类实现永生的秘密。

海拉细胞系本身属于癌细胞，因此被广泛用于恶性肿瘤相关的基础研究。“能杀死培养皿中的海拉细胞”也成为众多抗癌药物和疗法走向临床的起点，多种激素类似物、化疗药、放射线、PDT等都用它做过实验[4]。

海瑞塔自身和家人面临的许多健康挑战，也都经由利用海拉细胞系进行的科学研究，得到了重大突破，乃至彻底解决。

海瑞塔的一位表亲由于脊髓灰质炎（小儿麻痹症）致残，而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研发历程离不开大量利用海拉细胞进行的测试[5][6]。如今，脊髓灰质炎已经在全球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销声匿迹。

置海瑞塔于死地的宫颈癌，如今成了能够用疫苗预防的癌症，这也同样拜海拉细胞所赐。

1983～1984年，德国病理学家哈拉尔德·祖尔-豪森（Harald zur Hausen）[7][8]和同事利用海拉细胞，发现两种高危型HPV病毒——HPV-18和HPV-16可以导致宫颈癌，而HPV-18正是海瑞塔所感染的型别。根据这项研究成果，HPV疫苗随后诞生，能够有效预防这些致命感染。在获得接种的人群中，宫颈癌已经接近消除。

海拉细胞也曾引发过少数骇人听闻的研究。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肿瘤学家切斯特·索瑟姆（Chester Milton Southam）利用当时还不完善的研究伦理制度，直接将含有海拉细胞的液体注射给了受试者，而受试者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毫不知情。

好在最后并没有人因此患上癌症。海拉细胞系的传奇还在继续。

三

当海拉细胞在人类的医学研究中大放异彩的同时，海瑞塔的家人们在干什么呢？

这个贫穷的黑人家庭并不知道海瑞塔还“活”在世间。海瑞塔离世后，一个后妈开始对她的孩子们半抚育、半虐待，家中充斥着暴力、背叛、混乱，甚至性骚扰。

她的女儿黛博拉重复了她前半生的轨迹，16岁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他们一家人都不信任医生，除非实在必要，否则就不看医生——当然也没钱看医生。在那个年代，黑人社群之间流行着“暗夜医生”的都市传说，认为有医生在路上随便抓黑人去做实验，霍普金斯医院就是他们的大本营。

实际上，类似的事情的确发生过，虽然没有路上抓人这么夸张。20世纪30年代，在塔斯基吉大学，有学者招揽贫困黑人中的梅毒患者，并故意不给他们医治，以观察疾病本身的进展规律。这项实验持续了40年，被曝光后轰动全国。

时间再往前推，整个19世纪，美国医学史上不少鼎鼎有名的医学家，都曾对黑人及囚犯、精神病人等其他弱势群体进行过各种骇人听闻的实验，甚至在无麻醉的条件下，拿黑人奴隶试验外科手术新方法。

约翰·霍普金斯医院也不例外。很长时间以来，医生们都默认，既然黑人看病不花钱，那拿他们做点什么研究也是天经地义，根本不必告诉他们。海瑞塔的家人们也就被蒙在鼓里，直到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海拉细胞太能繁殖，以至于带来了一个新问题：细胞污染。在体外培养的其他细胞系一旦混入少量海拉细胞，很快就被其吞没。从美国到苏联，众多实验室不堪其扰。最后，有人出了个主意：找到海瑞塔还在世的亲戚们，并对他们进行基因检测，确定海拉细胞的遗传标记。

这一次，科学家们决定继续绕过知情同意。他们告诉这些家人，要采他们点血，研究一下他们身上有没有母亲的癌症。

最后家人们同意了，甚至一直担心自己会患上母亲患过的癌症的黛博拉还特意提醒前来采样的医生，务必给尚在监狱中服役的弟弟扎卡里亚也取样检测一下。1974年，采血顺利进行。

黛博拉采完血4天后，新生效的联邦法律规定：所有联邦资助的研究都必须通过机构伦理委员会的审核，并使用知情同意书。

四

使用海拉细胞的一位科学家曾经对海瑞塔的家人居然全然不知道自己亲人的细胞是做什么用的很吃惊，“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你知道，我们那时根本想不到他们会不懂”。

然而，事实上，直到一位新闻记者登门采访时，把整件事给海瑞塔的家人解释了一遍，他们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拿着自己母亲的细胞赚了大钱，自己却依然一贫如洗，怎么会这样？

海瑞塔的家人勃然大怒。今天的中国读者可能难以理解这种情绪，但请想象一下，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一位已经过世20多年的某个长辈有一部分遗骨被送到了火星，一些富可敌国的公司正在那里，用它来培育新新人类……

拉克斯一家开始了他们的维权之路，同时科学界也终于想起来要感谢一下海瑞塔。1997年，英国BBC广播电台为海瑞塔拍摄了纪录片。亚特兰大市设立了“海瑞塔·拉克斯日”，在庆祝活动上，家人们受到了贵宾般的礼遇，当地还试图筹建一座海拉博物馆。

暴得大名也让拉克斯一家备受骚扰。他们遭遇了招摇撞骗的远房亲戚，还引来一场官司。学者、记者、野心家、律师、想要利用他们打种族主义牌的说客纷至沓来。

就事论事地说，在未经知情同意的情况下，逝者家属对于逝者的细胞到底拥有什么权利、这些细胞产生的经济收益该归谁，法律规定得不甚详尽，之前的判例也具有争议。

因此，拉克斯一家和科学界双方具有很大的博弈空间，但科学界在隐私保护方面一次又一次令人失望。

上世纪80年代，拉克斯一家的家庭病历遭到公开。2013年，科学界更是直接公开发表了海拉细胞系的DNA序列[9]，这意味着家人们的部分基因信息也遭到了公开，而这本应属于他们的个人隐私。拉克斯一家对此提出了控诉。最后，家人们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达成协议，对于这些基因信息保留一定的控制权，且不借此获取任何经济利益。

如今，捐献遗体、器官、组织细胞等都需要保证知情同意，各国法律也大多规定人体组织不能买卖，更不能公开提供者的真实姓名和遗传信息，像海拉细胞一样的案例已经很难再次发生。

拉克斯家与赛默飞的和解，可能也仅能为那个远去的时代作一个注脚。双方没有公开具体的和解方案。不过，合理的猜测是，拉克斯一家终于不用担心没钱看医生了。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海瑞塔？

像我们这样生长于尘埃的人，一辈子也难有机会被著书立传、拍成电影，塑雕像、建博物馆、立纪念日，更别提“亲身”对人类科技发展产生如此重大的推动。

但这个31岁就离开人世的贫苦黑人女性，靠着一点点历史的巧合和大量有志之士不懈的努力，终究成了科学史上的传奇。

（起初，极少有人关注海拉细胞系背后的那位女性，直到十多年前，美国女作家丽贝卡·思科鲁特经历20年调查访问写成的《永生的海拉》成为畅销书，才让公众知晓她——海瑞塔·拉克斯（Henrietta Lacks）——生前身后的故事，本文的大部分内容即取材于《永生的海拉》。）

参考文献：

[1]. 丽贝卡·思科鲁特,思科鲁特,刘旸.永生的海拉[M].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2]. Origins of the HeLa Cell Line,HeLa Cell Line,https://hela-transfection.com/ (2023-8-17)

[3]. Tjio J H, Levan A. The chromosome number of man[M]//Problems of birth defects: from Hippocrates to Thalidomide and After. Dordrecht: Springer Netherlands, 1956: 112-118.

[4]. Significant Research Advances Enabled by HeLa Cells,NIH,https://osp.od.nih.gov/hela-cells/significant-research-advances-enabled-by-hela-cells/(2023-8-17)

[5]. Turner T. Development of the polio vaccine: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of Tuskegee University’s role in mass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HeLa cells[J]. Journal of health care for the poor and underserved, 2012, 23(4 0): 5.

[6]. Scherer W F, Syverton J T, Gey G O. Studies on the propagation in vitro of poliomyelitis viruses: IV. Viral multiplication in a stable strain of human malignant epithelial cells (strain HeLa) derived from an epidermoid carcinoma of the cervix[J]. The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 1953, 97(5): 695-710.

[7]. Harald zur Hausen,Britannica,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Harald-zur-Hausen

[8]. Boshart M, Gissmann L, Ikenberg H, et al. A new type of papillomavirus DNA, its presence in genital cancer biopsies and in cell lines derived from cervical cancer[J]. The EMBO journal, 1984, 3(5): 1151-1157.

[9]. Feds, family reach deal on use of DNA information, Seattle Times,https://www.seattletimes.com/nation-world/feds-family-reach-deal-on-use-of-dna-information/ (2023-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