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略
撰文 | 程雨琪
编辑 | 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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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年间,有过美国开会受阻的经历吗?
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提给相熟的科学家,一位计算机科学领域的学者报以尴尬的一笑;一位环境领域学者说几年前就不再有需要赴美的会议了;一位生命科学领域的高校教师讲起了自己的同事准备带两个学生赴美参会,最后学生们拿到了签证,他自己的签证却被卡了;一位学生则讲起自己的同学,投中了美国会议的论文,却签证受阻,最后,这个学生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了个本人在美国的同学,代替自己,在大会上完成了报告。
就在今年3月洛杉矶,全球物理学峰会上,一位中国大学的教授告诉《科学》杂志:“我认为现在没有多少学生愿意来美国”。这个物理学峰会吸引了约1.5万人参加,其中约4,000人来自美国以外。
在那篇《科学》杂志的报道中,因为“不想冒着被拘留的风险”,一位物理学家取消了原定从法国飞往美国参加会议的行程;一位加拿大科学家则取消了一场今年8 月举行的国际神经化学方面的会议,仅仅因为那场会议将在美国举办,此前,他曾连续30年未曾缺席过这个会议。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是国际学术交流的中心。凭借顶尖高校资源、便利的航班网络和完善的会议基础设施,它长期被视为全球学术会议的首选地。然而,今年,这一优势正在瓦解,科学家们开始了用脚投票。
2025年特朗普就任后对入境学者几乎无论国籍、职业、性别的无差别的边境审查,使得越来越多的学者、科研人员和专业组织感受到了压力。哪怕那些来自加拿大、欧洲等美国传统盟友国家的科学家,也开始因担忧入境风险、边境盘查甚至政治立场审查,纷纷选择主动回避美国。
2025年6月4日晚,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签署了一项新的全面旅行禁令,禁止来自12个国家的公民入境,并对另外7国实施部分限制。6月14日,美国国务院最新的备忘录显示,特朗普政府正考虑进一步扩大入境限制,拟对36个国家实施全面或部分旅行禁令。至此,全球近四分之一的国家都将受美国旅行禁令的影响,这一举动标志着美国进一步收紧其边境政策,也彻底打乱了原本依赖全球交流的学术会议生态。
一种“用脚投票”的抵制情绪正在向更广泛的学术共同体蔓延。面对签证限制、政治紧张与安全不确定性,无论是被动受限还是主动抵制,美国正迅速失去其在全球会议网络中的主办地优势。
据《知识分子》的不完全统计,仅在特朗普就职4个月内,就有20多个原定在美召开的行业著名的国际会议被临时改址、延期甚至取消,形成了过去数十年少见的会议寒潮。
《自然》杂志近期一篇报道的开头便是:由于美国的移民打击行动,尤其各种高调的学者拘留和驱逐出境案例,“美国的一些学术和科学会议已被推迟、取消或转移到其他地方”。
“这就像疫情重演了。对一些(商业活动的组织者)来说,甚至可能更糟。”国际大会与会议协会(ICCA)北美区域总监Shawn (Yih-Hsiang) Cheng 在领英上如是评论。
图:部分被取消或迁出美国的国际会议
01
“特朗普当选后,
我的成员对参加美国会议几乎没有兴趣”
学术界对赴美旅行的抵触情绪正在积累,而令国际会议走出了离开美国第一步的,是加拿大科学家们,而其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讨厌特朗普。
2025年初,特朗普政府提高对外关税、公开暗示“吞并”加拿大等行为,引发了一波加拿大对美国的“抵制潮”,Ipsos调查显示,62%的加拿大人表示将在未来一年避免赴美。加拿大研究人员成了最早明确抵制前往美国会议的群体之一,这些抵制,导致一些常在美国和加拿大举办的北美会议,纷纷改去了加拿大。
这些最先“出走”的会议中,有国际比较认知会议(CO3),原本每年都在美国召开,但出于“让尽可能多的参会者能够到场”的考虑,其第33届年会首次移至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美国临床病理学会(ASCP)和加拿大病理学家协会(CAP)举办的联合会议,尽管美国协会的会员是加拿大的六倍,两方仍决定将2026年的会议安排在蒙特利尔。
“特朗普当选后,我知道我的成员对参加美国会议几乎没有兴趣。”CAP主席钱达尼表示。
以及,国际侵略研究学会(ISRA)、工作与家庭研究者网络协会(WFRN) 等也纷纷将会议从美国改至加拿大,理由是“在美国举行恐难获得足够的注册人数”,或是“听取了包括加拿大会员在内对前往美国旅行的担忧“。
一些组织则采取“两地同步+线上”的灵活方式。例如,北美体育社会学学会(NASSS)缩小了原定于美国西雅图的会议规模,而在加拿大温哥华增加一个分会场,两地通过线上视频同步进行。
部分国际组织则将会议迁往更远的地点。国际X射线吸收学会(IXAS) 放弃在芝加哥举办会议,决定2026年转至泰国。消费电子展(CES)大型国际科技活动选择在荷兰设立全新的“欧洲版”会议,HLTH等国际医疗会议则计划在拉美设立新的峰会,以减少对美国单一地点的依赖,提升会议的地缘灵活性。
02
不只是中国,
全球科学家都在边境被盘查、扣留、遣返
学术会议日渐撤离美国,并非单一政策引发的偶发反应,而是一个由政治、行政与制度性障碍交织而成的长期累积结果。
对中国这种发展中国家的学者而言,签证延误、入境盘问、突发遣返等早已不是新闻,这些问题在日常的国际学术交流中屡见不鲜。
早在特朗普的首个任期,美国政府就曾多次因签证问题遭到国际学术界批评,但当时,这些批评并未触动美国作为众多领域顶尖国际会议主办地的地位。
第70届国际宇航大会上,原定发表演讲的中国国家航天局副局长吴艳华以及多名中方企业代表因签证问题缺席,引发1000多名与会者在开幕式置顶提问:““在这个会议上,我想念一个重要的航天局。中国(航天局)去哪儿了?”
同样的困境发生在以色列、俄罗斯、伊朗等国家的学者身上。图灵奖得主、以色列计算机科学家Adi Shamir因签证问题无法在美国参加他亲自创办的RSA大会。他公开表示:“如果连我都拿不到签证,也许RSA就不该继续在美国办。”同年,一位俄罗斯出生的博士生因第五次被美国拒签而在Reddit发起“拒绝美国作为主要计算机会议主办地”的请愿,一周内收集了近300个签名。
如果说,几年前,博士生发起的请愿还只是一种表态式的行为艺术,当主讲嘉宾、获奖者、甚至创办会议的大牛都因签证问题被迫缺席,会议便几乎成了一场让会议举办地声誉受损的滑稽戏。
而到了特朗普的第二任期以来,入境被拒事件不断增多。不论国籍、职业、性别的几乎无差别的入境审查,使得从前身处"安全区"的西方学者也开始频频遭遇签证问题,进一步推动了全球学术界对于美国入境难题的共情。
一位法国空间科学家因电子设备中含有批评特朗普削减科研经费的内容被拒入境;一位黎巴嫩籍肾脏专家因手机照片涉嫌“恐怖主义”而被遣返;多位从事DEI研究的学者报告称在入境时遭遇特别审查。
在这种背景下,许多欧洲学者都在减少到美国的旅行次数。甚至,随着入境被拒事件不断增加,欧洲多国对美国发布旅行警告,学者们担忧自己也在边境被扣留或遣返。
正是这种来自全球不同地区、不同背景共同的不满,开始促使会议组织者重新审视对会议地点的选择。
数日前,伦敦卫生与热带医学院教授、国际健康经济学会(IHEA)主席Kara Hanson便曾在《自然》撰文指出,如果国际会议仅对少数拥有“签证便利”的人开放,就难以实现真正的多元与公平的全球学术对话。
03
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签证、国际关系等因素的国际会议撤离之外,经费削减、机构裁员等“效率优先”导向的行政决策,与DEI多元议题相关的政策压制,进一步降低了美国对会议的吸引力,成了很多国际会议“出走美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国际认知行为疗法协会(IACBT)取消了原定于8月在田纳西的会议,直言美国削减联邦经费与国际关系决策让会议无法继续筹办。首届美国网络论坛InCyber Forum也因“政策与经济环境不确定”而被叫停。
特朗普政府签署的第14222号行政命令将多数政府差旅定义为“非必要支出”,甚至导致美国空军都取消了原定于7月在俄亥俄州举办的采购研讨会,该会议唯一一次取消是因为疫情。佐治亚州公共卫生协会也因预算冻结、差旅限制取消了原定于2月的年会。
政府预算缩减与裁员对参会人数也造成直接打击。会议组织平台Dryfta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合作主办的一场会议原本预计2500人参会,实际只到场1000人,主要因大量原本参与者来自联邦机构,他们被裁员或失去了参会资助。
美国的“政治气候“骤变,更是波及多样性、公平与包容(DEI)和LGBTQ相关会议。以女性为中心的Trybe首届活动因反DEI政策被取消。美国最大的跨性别健康会议费城跨性别健康大会在举办超过20年后,宣布终止线下会议。印第安纳大学医学院主办的LGBTQ+医疗健康会议,也因“州立法限制”被迫中止。
会议,在今天致力于削减科研经费的美国政府眼中,也许是最不重要的,然而,这些学术会议的取消,对美国科学界全球影响力的削弱却也许相当深远。
“会议是衡量国际活动的晴雨表,”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研究国际会议的历史学家Jessica Reinisch对Nature表示。“它几乎就像一个外部指标,用来衡量科学从业者在国际事务中的参与程度。”换句话说,会议取消的背后,是美国科学家在国际科学版图中影响力的无奈下降。
而且,问题还不仅如此,学术会议本身是一个包含上下游的庞大产业链,一旦会议离开,相关产业也可能同样会转移。Reinisch指出,会议取消和改期带来的更广泛影响可能不会立即显现,但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可能会产生累积效应。“会议需要庞大的基础设施。它们是一项生意,能带来巨额收入,”她说道。美国越来越不愿举办科学会议,“这将对那些已经确立了会议主办城市地位的城市产生影响”。
据悉,目前,为政府活动提供场地服务的Hotel Lobbyists 公司截至3月已取消46场政府会议,损失超过190万美元收入,这些会议原由国务院、教育部、国防部、卫生与公共服务部、国税局等机构举办,涵盖议题包括人工智能、文化遗产、罕见病研究、环境治理及跨境事务等。而在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沃里克会议及旅游局一场可再生海上风能的会议因不符合政策导向被取消,损失超180万美元;随后又有三场会议被取消,包括一场退伍军人事务会议和一场国税局会议,损失超过240万美元。
那些最重要的学会年会,会不会也想离开美国?《科学》杂志咨询了负责前述的每年一度的全球物理学峰会的美国物理学会(APS)的发言人,对方回复:“我们确实听到一些成员表达了担忧,我们会持续倾听,并努力寻找最适合支持他们的方式”。
在美国每年举办的上万场学术会议中,眼下决定撤离的,也许只是零星的几十场。然而,每一次签证的拒签、每一场被迫的改址、每一位学者的绕道而行,都像是堤坝上悄然剥落的基石。细微的裂缝在蔓延, 我们已然能听见那结构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松动声——千里之堤,正始于这蚁穴般的侵蚀。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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