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知识分子》创立十周年之际,创始总编辑、尚思自然科学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教授鲁白以《科学人才的引进、培养和支持》为题发表演讲。
他回望了过去十年中国科研文化与环境的变化,思考在快速发展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在重塑属于自己的科学精神。
在演讲中,鲁白深入探讨了科研人才的成长环境、科学评价体系的局限,以及原创研究赖以生长的文化土壤。他提出,应建设一个以人为本、鼓励探索、长期耐心支持的科研生态——让科学家能够在信任、自由、宽松而又富有进取精神的氛围中,专注于真正重要的科学问题。
这是一份关于科学理想与制度现实的冷静思考,也是一份面向未来的真诚提案。十年之后,我们仍然应当追问:“什么样的科研文化,才能孕育出第一流的科学?”
撰文 | 鲁白
● ● ●
今天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十周年生日。在生日这一天,一方面我们会回顾过去,我们做了些什么,哪些做对了,哪些做错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展望未来,思考下一个十年要做什么。
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科学和人才已经成为推动国家发展的关键环节。因此,我想聊聊科学人才的成长环境、科学研究的评价体系和科研文化的发展方向,以及创新模式,也想谈一下我们面临的问题和挑战。
01
让科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首先,我们还是回顾一下十年前我和饶毅、谢宇一起创立“知识分子”的初衷。在创刊伊始,我们各自尝试为“知识分子”做一个画像,有趣的是,我们三个人给出的画像不尽相同,但加起来,恰好就是“知识分子”今天想要说的话和想要干的事。
饶毅当时说,在一定程度上人人都可以是知识分子,因为每个人都有发挥智力、获得知识、运用理性和追求幸福的能力;我当时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具备批判性思维、前瞻性视野和社会责任感,敢说话,敢说真话,诚信为人,追求真理;谢宇则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是具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他们具有启蒙意识,尊重不同的意见,关心人类知识和普适文化的价值。
今天,我们把“知识分子”的火炬交给了新一代总编,继续探索未来十年的价值。十年前,我们为“知识分子”设定了定位: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科学传播平台。我想我们大致是做到了吧。
我们报道科学事件、人物,但是最重要的是传播科学思想。我们的定位是发展新时代的科学文化,改善科研评价的体制,推动科学和教育体制机制的改革,甚至要做一些科学政策方面的咨询和建议。
无论如何,“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明确,我们不是一个简单的科普平台,而是要传播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
我们的定位是什么、我们的受众是谁?这些受众为什么需要我们“知识分子”这样一个平台?关于这些问题,我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话,让科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我们这个社会中,有那么一个群体,而且这个群体正变得越来越大。他们也许并不直接从事科学研究,但他们正逐渐把科学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有人把足球当作生活方式一样。
第二句话,影响有影响力的人。大家都听说过”80-20 rule”,就是世间20%的人干了80%事,影响了80%的人。因此,我们并不追求要有很高的点击量,而是要牢牢地抓住这20%的有影响力的人。“知识分子”应该为这一批人提供深入的科学内容,有门槛也有洞察力的科学分析,对行业和产业发展有洞察力的批评/思考/争论。通过他们的行动和影响力,来推动中国社会改革和中国科学生态的进步。

鲁白发表演讲。图源:智识学研社
02
什么样的科学才是第一流的?
在“知识分子”迈入下一个十年之际,我们必须深刻思考当前科学体制中的一系列问题。
坦率地说,这些问题依然严峻,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科研评价体系(KPI)。正如林建华老师提到的,大学到底应该成为什么样的机构?现在我们过分强调影响因子和头衔,评估方式短平快、急功近利,这反过来影响了我们做出真正伟大的科学工作,培养伟大的科学家。
我们首先要明确:什么样的科学研究才是第一流的?很多科学家在拼命地“干科学”,但他们并不完全明白什么是最好的科学。
我们所说的最好的科学,应该是全球首创的,是解决重大科学问题的,是打破传统理论体系、提出新概念、新理论、新方法的,是拥有颠覆性技术、开创新领域的。
但是我们今天的现状是什么样呢?是大家都在追求CNS(Cell, Nature, Science)文章。这里有几种普遍的类型。一种我称为“资源堆积型”。一篇文章可能砸进去上千万,最后也许发到了CNS,但真正解决了多少问题,其实不好说。另外一种类型叫”热点追踪型”,一个科学热点来了,马上放下自己最擅长最热爱的研究,转向热点。还有一种叫“Me too/Me Better”型,就是别人发表一个原创研究后,总是快速跟进,也许有一些小的改善(incremental improvement),但不是原创。这些类型的文章我们看得非常多。
如何改变这个现状?抽象地讲,就是要改变整个科研生态,这个生态要注重源头创新,独特的视角或方法论,重要的科学问题,颠覆性的概念突破和技术创新,这就需要包容、竞争、合作、交叉等一系列要素。
具体怎么做?带着这个问题,我在过去几年中走访了很多科学圣地,其中第一个例子是英国的卡文迪许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出了28个诺贝尔奖,而且也是分子生物学的诞生地,大师辈出,群星璀璨。
访问期间,我还重温了那本关于分子生物学的名作《创世纪的第八天》(The Eighth Day of Creation),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研究生(克里克),一个是博士后(沃森),两个人发现了DNA 双螺旋(double helix)结构,开启了现代生物学。
原创的研究靠什么?它靠的是很多的想象力、推理,靠的是对科学的激情和热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它也靠独立思考,好问问题,问好问题(Good Questions),并克服一切困难去解决它。当然,这还需要一种文化氛围,这种氛围要能够包容质疑、鼓励争论、不畏权威。需要我们的科学家追求真正的科学发现,而不是发现之后带来的名誉,地位,利益(跟多的经费,帽子等)。
沃森、克里克都没有做导师给他们的课题,他们两人自己去搞了这样一个课题:DNA的分子结构。结果发现了DNA的双螺旋结构,揭示的生命体遗传复制的奥秘。很快他们两个人得了诺贝尔生物医学奖,而他们的导师则因为别的发现也在同一年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成为分子生物学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最后,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原创科学要靠追求的“非利益性”。这在当下的中国尤其难做到。他们不是为了追求名利,而是真正出于对科学真理的追求。
我们要有科学氛围,要进取,要开放探索,原创研究有一句话叫“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定要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目的是要解决重大问题,为了做到这些,我们必须具备冒险精神、开创精神、学术批判的氛围,并且允许犯错误、鼓励多学科交叉。
另外一个例子是日本基础科学的崛起,日本在2001年提出“50+30”计划,即在50年内培养30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今年,日本又新增2位诺贝尔奖得主。不到一半的时间,日本已经出了25位诺贝尔奖得主了!
我在2023年疫情后曾经特意去日本,与杨培东老师一起带着一些企业家,投资人,专门走访了一些当时尚未获得诺贝尔奖,但我们认为很有可能得奖的科学家,考察他们的科研生态环境有什么不同。当时我们问京都大学校长,他们是如何培养出如此多的诺贝尔奖得主的,他的回答是,“不干预就行了”。反思中国,我们的行政干预还是太多了。
以国家脑计划为例,中国和日本都在做。但日本的模式是,政府说“我要做”,但至于“做什么”和“怎么做”,则完全留给科学家自己去讨论、去争论。
多年前我专门做了一些研究,写了一篇文章《日本科技的崛起原因的探讨》,一个重要原因是战略科学家参与科技政策的制定以及经费、资源的分配等重大决策的话题。第二个是对基础研究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支持。另外,在外智的吸引方面他们(日本)也做了一些制度上的保障。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文化问题,就是日本人的认真,以及科研诚信,可能比今天的中国要做得好。
当然,如果要让战略科学家参与资源分配和政策制定,对科学家自身的要求要很高。战略科学家要能把握科学最前沿、有国际威望和战略眼光、有公心、公信力、敢负责任。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自私”。很多科学家做不到这一点,可能首先会考虑把资源给自己、给自己的院系、再给自己的学校,这就倒过来了。真正要做到这一点,科学家必须具备全局观念。
第三个例子是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在生物医学领域,这应该是目前最好的做基础研究的机构了。它是一个非实体的基金会组织,目前支持着分布在美国各个大学研究所的约260位美国顶尖的、最具竞争力的科学家。HHMI的特点是长期稳定支持,目前做到了“7+3”模式——连续支持7年,如果评估不通过,也给予3年过渡期,早期是“5+2”,核心是“选人不选项目”。
在多年的实践中,他们总结出了一套做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Deletion test”,就是把一位科学家过去五年的工作,发表的文章全部删掉,看他对这个科学领域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如果没有,对不起,就不选拔或继续支持。
03
支持原创科学,我们做了什么?
基于上述这些思考,我们去年在上海建立了一个新型研发机构,尚思自然科学研究院(Shanghai 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
这是一个民非(民办非企业单位)组织,,是一个公益性组织,但拥有相当自主和独立的运营机制。我们想尝试一种不同的模式,对标HHMI,长期稳定地支持一些高风险、高价值的科研。
我们引进或挖掘国际一流的人才,对他们的要求不是发了什么文章,而是做出重大的、世界一流的工作。为适应这个目标,我们建立了一套符合科学规律的管理制度,并努力营造追求原创、勇攀高峰的文化氛围。
尚思的“尚”字,构成了我们的Logo。“尚”字下面一个“0”,上面一个“1”,这代表我们追求从0到1的原创。中间的交叉可以看作DNA的双螺旋,也代表了科学学科的交叉。其中的一条臂,我们特意选择了GFP(绿色荧光蛋白)发光的颜色(509nm),它的发现也是一个有巨大影响力的工作,后来得了诺贝尔奖。
我们最看重的一点,是崇尚思考、崇尚思维。
尚思研究院的愿景是支持顶尖科学家做原创基础研究,助力上海成为世界最好的科学发源地之一。我们的定位就是对标HHMI,用新的模式开展前沿性、开创性、突破性和颠覆性的基础科学研究。
我们的任务不仅是招聘人才,而是通过支持、引进、培养的机制,推动原创性、颠覆性的科学发现。同时,我们也想通过我们的支持方式,推动各个院所的体制机制改革,并带动形成新的科学文化。
为了构建这个生态,我们设立了四个学者系列:对标HHMI研究员的最一流科学家的“尚思学者”,引进具有领导力的顶尖资深人才的“尚思资深学者”,支持45岁以下具有杰出发展潜力的青年科学家的“尚思探索学者”,以及支持跨学科合作的“尚思合作学者”。
我先讲一下探索学者。探索学者的定位是在存量中选拔,即在上海市范围内遴选人才。目前主要集中在生物医学领域,今年开始拓展到化学和交叉学科。我们面向全上海选拔 45 岁以下、具有潜力成长为“尚思学者”的青年科学家。给予的资助周期并不长,希望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帮助他们逐渐达到成为尚思学者的水准。
我们的做法与目前常见的机制也有所不同:我们不搞单位推荐,,也不搞个人申报,而是通过我们自己的科学官团队做独立判断和遴选。
另一个类别是“尚思资深学者”,这个想法是受施一公教授在西湖大学的一些做法启发提出来的。虽然我国引进人才的工作已经开展很多年,但真正引进海外资深学者的力度仍不够,复旦、交大、中科院系统引进美国正教授以上学者的数量都相当有限,北大、清华也并不算多。而这些长期在海外优秀科研机构工作过的资深科学家,不仅学术积累深,影响力大,而且对好的研究教育管理体制,科研文化的建设也有切身的体会和经验。会在一定的范围内影响科研生态。我们看到,西湖大学在短短几年里,仅生命科学领域就引进了 35 位资深华人学者,使其国际影响力迅速提升。
我们推动资深学者项目,是希望他们承担起学科建设的角色。依靠这些资深科学家,构建起代表未来的重要的学科方向,引进或选拔年轻学者。我们通过支持资深学者来建好一个新的学科,再把新的人才带进来。
我们推崇的是什么样的科学呢?希望我们的学者,真正能够做到4个“性”:前沿性、开拓性、突破性、颠覆性。
所谓前沿性,就是能否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最前列。开拓性,是指能不能开辟出一个新的研究方向,打开一片新的疆土。突破性,看是否能解决重大的理论问题或应用问题,研究的成果能不能写进教科书。颠覆性,则是指能否产生一种具有普适性的技术,或者提出颠覆性的理论成果。我们希望科学家都能朝这四个方向努力。至于评估的标准,其实就是这四条本身。
最后,我想讲讲我们在做这些尝试之后,希望在哪些方面带来改变。现有的机制其实很难改变,我们在外部设立了“尚思学者”这样的体系,本质上是想推动大学内部的改革。现在大学普遍面临资金紧张的问题,政府往往是最主要甚至唯一的资金来源。另外一个问题是平均主义,对优秀青年学者的差异化支持明显不够。
通过引进资深学者,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围绕这些资深学者,由他们来引进人才,建设新的学科和院系,推动所在领域的发展。我们希望学校会围绕他们制定一系列新的政策和机制。
下一步我们希望进一步扩展。刚才讲的是做增量。一个资深学者来了,再围绕他引进新人。现在我们还想推动的,是“尚思中心”。尚思中心不仅做增量,也做存量。
这一点我们向北大、清华的生命科学中心学习得比较多。他们的做法是,由国际专家委员会对现有的PI进行评估,从中挑出表现最好的,给予更大的支持,包括研究生名额、空间和研究经费,支持三年。三年后再由同一个科学顾问委员会评估,做得不好,支持就取消。通过这种方式,可能可以撼动原有体制机制里长期固化的问题。
举例来说吗,我们已经和交大医学院合作,建立了一个“尚思—交大视觉神经科学中心”,可以在交大范围内选拔人才,提升支持力度,希望通过更高标准和国际化的评估机制,带动整体水平的提升。
以上就是我们目前一些还比较粗浅的努力。谢谢大家!
0
推荐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4662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