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科学家周传(1984.3.3-2022.2.10)最近不幸去世,老师和同学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纯粹。图为读博时的周传在实验室。
编者按
他并不是资深科学家,他的生命只有短暂的38年,但他的人生令人尊敬,值得人们记住。
周传,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昆虫行为与神经调节研究组组长,于2022年2月10日因病去世,享年38岁。
周传是果蝇研究的专家,他从2005年就开始以果蝇为模型研究社会行为的神经机制。2005年从清华大学生物系本科毕业后,他进入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师从饶毅做博士研究,2011年到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2015年回国在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建立自己的实验室。
2017年,独立研究事业刚刚起步的周传,不幸查出脑瘤。考虑到治疗对大脑可能的影响,周传决定不做手术,尽量延长健康而有意义的时间。
在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周传坚持继续科学研究,指导学生,甚至领导实验室发表了一篇原始研究论文,另外还有两篇文章在投稿中。
北大教授饶毅撰文说:“周传虽然曾经是我的研究生,但他当时就指导过我。”曾经和周传一起在饶毅实验室学习过的浙江大学教授王立铭说:“他给我最深刻的感觉,就是这种特别的单纯……他对艰难科学问题不计成败的尝试,对橘子和综艺节目的喜爱,对学习小提琴的坚持(尽管学的并不怎么好),在谈天说地中对世间俗务惊人的无感,都是如此。”他的师兄、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员蒋辉博士说:“能钩住他的只有科学,甚至只有分子行为学这一件事情。这样的特质伴随他短暂而绚烂的一生从未改变。这是一个永远没有完成从孩子向成人蜕变的大孩子。”他的同门师兄张翼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永远用最大的热情和喜悦去拥抱生活,坦坦荡荡,心无挂碍。”
面对生命的延长和有意义的生命,周传选择了有意义的生命。他的人生虽然停留在了38岁,但他对于科研的纯粹追求和坚韧,对于生活的态度,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今天,《知识分子》转载周传的大学同学、癌症科普专家李治中(菠萝)的文章,以纪念这位纯粹的青年科学家。
撰文 | 菠萝
2022年2月13号,北京大雪,我第一次去了八宝山,送别我的大学室友周传。同学们都亲切地叫他 “传哥”,虽然他其实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之一。
生命无论长短,真正能影响其他人的极少。周传虽然英年早逝,但深深影响了很多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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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我进入清华生12班(生物科学与技术系2001年2班)。分到的第一个寝室,有6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周传。
第一印象:憨厚,朴实,喜欢看书,不太爱说话,但经常挂着笑。
互相简单介绍了一下,我就对他颇有好感,因为我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年龄几乎一模一样,我大他一个多月;都来自南方的小城市:他来自湖南安仁,我来自四川简阳;普通话都不太标准,发卷舌音对我们都是巨大挑战;
我俩还有一点很像,那就是体育都不太好。大家万万没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了清华,遇到的第一个拦路虎居然不是数理化,而是3000米!
在那个大一的秋天,晚上10点多下自习后,在昏暗的路灯下,周传和我,跟着同年级很多体育落后分子,憋得脸通红,互相打气,一圈圈地跑。坚持了几个月,我们都过关了,也收获了最初的革命友谊。
但我们俩也有很多不同,我比较外放,而周传比较内敛,很低调,喜欢自己琢磨事儿。
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有着我当时完全理解不了的爱好:听古典音乐!
当同学们都在听周杰伦、阿杜、梁静茹的时候,他在听贝多芬、巴赫、肖邦。
在我的记忆里,他经常都戴着耳机,只不过从索尼的CD机,换到MP3,再换成笔记本电脑。在宿舍如果想找他说点什么,经常都得过去把他的耳机摘了。他总是被吓一跳,扭过头来,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阿中,有事儿?”
他的这个独特爱好,直接导致全班去K歌的时候,他总是难以参与。毕竟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歌词,没有发挥空间。去KTV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听。
一开始我还经常笑他:“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听的?”,他还是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释,说就是喜欢。后来我明白传哥就是这样的人:有自己的主见,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但尊重别人,从不强迫我们接受和理解他的想法。
简单地说,就是活自己。
最近我知道,他从初中开始他就喜欢古典音乐了,非常痴迷。我快40了,最近才终于开始欣赏一点古典音乐中的旋律和情绪。从这点来说,我落后了传哥至少20年。
不仅是古典音乐,传哥的思想深度一直比同龄人超前。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为了联络感情,我们曾经办过一期班级杂志,让大家投稿,写写近况。很多同学写的是 “中国游记“,“美国游记”,而传哥文章的标题是:“Nature vs Nurture(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
他对古典音乐的爱好,还给宿舍带来了另一个 “惨剧”,那就是他有一天突然决定开始自学小提琴!
这让我们大跌眼镜。为了追女生,大学男生一般都学吉他。但传哥这个没有任何乐器基础的19岁男孩,突然要学小提琴,而且是自学!
那种琴弓随机摩擦金属弦发出的声音,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一段时间,我们宿舍哀号遍野,大家都质疑他拉的到底是乐器,还是电锯。后来他居然还带动了宿舍另一位伙伴一起拉。他的这种举动大大提升了其他人出门上自习的积极性,因为宿舍确实是待不住。
无论大家怎么吐槽,传哥都面带微笑,一边不停道歉,一边乐此不疲。一遍一遍地对着书,练习着枯燥的基本功。
慢慢的,居然听出调了。
有一次,我逼着他拉了一小段陈奕迅的歌。拉完之后,我说你快可以去五道口卖艺了。我们都笑了。
前两天在告别仪式上,有同学说,就因为传哥自学小提琴这件事儿,让他意识到:只要自己喜欢,学什么东西永远都不晚。
所以大学毕业后,这位同学自学了钢琴。
传哥的行为,潜移默化中,就影响了另一个人。
2
大学早些时候,传哥一度也为考试苦恼过。他会说:“大家都是天才,我不是。”
但到了大三,传哥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抱怨过考试的问题。每天都充满了能量。后来我才知道,他遇到了饶毅老师,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内心召唤:做科研!
传哥喜欢神经科学,喜欢研究昆虫。他对科研的喜欢,是那种发自内心纯粹的爱,来自于纯粹的对生命的好奇心。
他研究果蝇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求偶,研究蚊子为什么吸血,研究蚂蚁为什么合作。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从来没有为 “名” 和 “利” 做过科研。期刊的影响因子,课题的商业价值,研究的难易程度,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儿。他的判断标准,是这件事儿本身有没有意思,好不好玩。
这种纯粹的科学家,已经很少很少了。
他的英年早逝,对中国科研界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虽然我无法知道平行宇宙中,那个没有病痛的传哥会做出什么样的终身成就,但有一点我非常确定,他一定会发现很多好玩的东西。
问攀登者为什么登山,回答是 “因为山在那里”。如果问传哥为什么研究这些昆虫行为,他应该会说因为生命就在那里。
大学毕业后,我在美国见过传哥一次,聊的话题自然主要也是科研。2015年,很高兴听说传哥在中科院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当上了教授。但天妒英才,2017年,他意外查出脑瘤,很多人都劝他做手术,但他知道很难治愈,而治疗对大脑功能的影响可能会影响他刚起步的科研。所以他毅然决定不治疗,继续科研。
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内心到底有多大波澜。但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真的就这样带着脑瘤,每天坚持工作,和以前毫无差别,甚至更加努力。
因为工作原因,我见过很多肿瘤患者,传哥的这种勇气,极其罕见,何况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
一开始,包括我在内,都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但到了后来,大家慢慢理解了:传哥不怕肿瘤,也不怕死,就怕做不了科研。
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底色和本心。
2019年,传哥肿瘤进展,双眼失明了。当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失明会彻底打垮他科研信心的时候,传哥再次震撼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大手术后我去医院看他,本想着怎么安慰,但没想到,传哥就仿佛是正常人一样。听到我的声音,拉着我的手问:“阿中,你还做科研吗?”
那一刻,眼睛或许看不见,但眼中依然有光。
整整两年,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着手术放疗化疗的各种副作用。传哥也没有停止科研。失明以后,只要身体允许,他就依然带着多名博士研究生,依然每周和学生开会,讨论科研项目,设计试验。
大家都很疑惑:没法读论文,没法做笔记,怎么还能做科研?传哥说,没关系,我过去读的论文都记在脑子里了。
就在这两年中,他的课题组居然完成了多篇高质量论文,第一位博士研究生也顺利毕业了。传哥也骄傲地穿上了他应得的博士生导师服。
这段故事,就像电影中的情节。前无古人,很可能也后无来者。
传哥,你绝对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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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哥很善良。大学四年,我就没见他发过火,甚至吐槽别人都很少。我找他帮忙,也从没有拒绝过。
传哥对自己的学生尤其好,基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做传哥的学生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他经常请学生们吃饭,即使生病期间,也一直在为提高学生待遇而努力。
我听说在生命最后,传哥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他反复念叨的,不是自己身后事,而是请大家一定帮忙照顾好他的学生。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一个以周传命名的奖学金,用来鼓励年轻的科研工作者。这是对他最好的尊重和纪念。
我相信经历了传哥的这些事儿,他的学生应该对于科研,对于生命科学,对于人生,都会有非常不一样的理解。无论以后他们做什么,都会受益终生。
传哥的行为,潜移默化中,就影响了另一群人。
不只是学生,告别仪式那天,我看到了很多他的老师、领导、同学、同事、朋友。无论校长、院士、还是年轻学生,大家都发自内心地赶来送别这位值得尊敬的青年科学家。
生命有长度也有宽度。了解了更多传哥的故事,我相信他并没有那么多遗憾,因为他珍惜了在人世间的每一天。
谨以此文纪念传哥,愿逝者安息,精神永存。
致敬生命!To Life!
文章来源于菠萝因子 ,作者80后菠萝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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