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Pixabay
口述丨廖元辛
撰文丨苏惟楚
当地时间8月28日,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34岁的博士研究生齐太磊涉嫌在实验室开枪打死其华裔导师严资杰。29日,齐太磊被控犯有一级谋杀罪和校内持有枪支罪,并首次出庭,法官将听证会时间定于9月18日。
《时代联盟报》引用严资杰的导师 Doug Chrisey 的叙述,Doug Chrisey 称,在今年7月,严资杰向他提及自己的一位学生有精神健康问题,“他希望这位学生能够尽快毕业,也向相关部门报告了这一情况。”
“研究生院的科学研究很艰苦,由于常面临实验失败和论文被拒,学生们的压力非常大,”Chrisey 总结。
数据显示,21世纪以来,中国出国留学人数增长迅猛,从2000年的3.9万到2019年的70.35万。1978年至2019年,各类出国留学人员累计达656.06万。
2013年,Journal of American College Health 刊发了一项研究,研究者对耶鲁大学130位中国留学生进行调查,发现45%的人报告有抑郁症状,29%的人报告有焦虑症状。然而,在受访者中,27%的人从未听说过学校的心理健康咨询服务,只有4%的人用过这项服务,但后者也多为漫长的等待、有限的咨询时间所困扰。
2022年,在Covid-19流行期间,一项面对中国留学生的研究显示,由于社交隔离、线上教学等原因,64.9%的人群感到焦虑,其中22岁以下留学生的焦虑患病率(68%)高于22岁以上的群体(61%)。
北卡校园枪击案本身目前还需更多的信息,但该事件延伸出来的另一主题值得关注:当代留学生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心理状态是怎样的?他们需要怎样的支持?
我们为此拜访了廖元辛。他在北大毕业之后,赴美国马里兰大学攻读公共政策专业硕士。2015年毕业后,他走访美国19个州,30多所高校,访问了100多位中国留学生,并于2018年出版了《新留学青年》一书,讲述了这一代留美学生的真实生活。
“留学生在海外,明显脱离了亲情磁力场,没有父母的注视,远离亲戚,人际关系也无法与国内相比,”他试图总结,“好像身处旷野之中。”
他引用了一位纽约心理咨询师的叙述,“定义自我、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是每个年轻人都要经历的。但对于留学生来说,连续的自我认知发展过程因为留学而突然被切断,再到一个学业、生活、社交各方面都处于高压状态的环境中重塑,就会造成很多挑战。”
以下是他的叙述:
身处旷野
留学生出国之后,首先面临的是环境变化带来的巨大冲击。
比如“城与乡”的巨大差异。在美国,很多学校建在乡下,虽然叫“大学城”,但城镇都是围绕大学发展而来的。但国内,许多大学都集中在大城市里,留学生离开国内热闹的城市生活,来到美国乡下的大学城,就会面临许多新的挑战。
关于“乡居”生活,不单单是指生活不便利 ——以我自己在马里兰的日常为例, 平时坐校车要经过15分钟山路;唯一的商业区是散落在一块停车场四周的几家快餐店和服装店,去任何便利店都要开车;周末没有校车,出门理个发,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包括我在内,很多留学生会感受到一种置身“世”外的疏离。在北京、上海、纽约、波士顿这样的大都市,不管是奥运会、世博会还是时装周、马拉松,个体即使无法真切置身其中,也多多少少会有时代的参与感。但对我来说,“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过去20多年的城市生活被隔断重新塑造。
很多人也会感到强烈的孤独感。比如我的一位学姐,在给我的信中,她提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孤独。她是在印第安纳大学读书,刚抵达布卢明顿时(学校所在的小镇),每天哭着给母亲打电话,连续哭了19天。
因为美国的人际界限相对明确,每个人更关注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留学生背井离乡,没有国内温暖的人情磁力场,远离家庭、亲戚和朋友,也缺少兜底的安全网。
总结自己的留学生活,我会用一个词来概括,“旷野”。如果说孤独是一种心境,“旷野”可能就是一种完全依靠自己的状态。
美国社会更强调鲁滨逊精神,社会对个体的期待是,无论工作还是学习,一切都要依靠自己。很多时候,没有人给你兜底,你必须面对日常的细枝末节。所以很多留学生在海外至少学会两件事:开车和做饭,即使没学会开车,也要学会通过导航找到回家的路。
再比如搬家,我们在国内可能都已经习惯了在手机上轻松下单,就有师傅来打包搬运。但在美国,很多时候都需要自己去租搬家用的卡车,甚至要自己驾驶。这些事情,你搞不定,完不成,很难指望别人来帮你。
除了环境之外,留学生普遍面临的另一个冲击是,随着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标准发生变化,个体会感受到强烈的落差,从而影响心理和生活状态。尤其对于新入学的留学生来说,这种情况更是普遍。
在国内,“好学生”的评价标准相对单一,那就是学习成绩好。比如我的一位访谈对象,初中时参加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成绩很好,是学校里的“名人”。高一移民到美国后,他发现当地关心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的人没国内那么多。相比之下,美国的高中生觉得最酷的是,男生打橄榄球,女生做啦啦队。这种情况下,他的自我认知就会受到冲击。
我的另一位访谈对象也是如此。这是我的一位师姐,我们住所很近,也经常聊天。她从北大毕业后到美国读研究生,她在国内的成绩和实习履历都很好,外形也很好,所以一直觉得自己在评价体系中理所当然地应该占据很好的位置,得到更多人的喜欢。但到了美国之后,评价体系更加多元,原本在她看来“来自国内二三流院校的同学”反而在很多方面更受欢迎,为此她深感挫败。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在美国,大家不在意你是否来自清华北大,而更注重你对学业和工作是否投入,是否尊重他人,是不是一个好的团队合作者。
另外,国内外教育体系和人才培养模式的不同也会给留学生带来挑战。
比如说,在国内,普遍存在着读完本科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的思维方式。大家总觉得,硕士优于学士,博士优于硕士。
但在欧美各国,读博士和读硕士,是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博士是以培养学术研究者为目标,是进入学术界和高校教书的敲门砖。
而硕士则是进入一个新的领域的敲门砖。比如有人当了五年中学老师之后,如果想从商,就去商学院读一个master。
因此,在硕士项目中的外国人,大都有工作经验,他们目标明确,读什么,去哪里读,读之后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回答。中国留学生则与之相反。我在修一门名叫公共管理的课程时,任课老师之前在政府部门任职,我能听懂她说的词句,但无法想象其描述的工作场景——这对于普遍缺少工作经验的中国留学生来说是常事。
这跟国内用人单位青睐学历高的应聘者不无相关,学历影响着录取和起薪,甚至未来的升职调动。同样一份工作,一个22岁的本科生,和一个24岁的研究生,很多国内用人单位会倾向后者。
因此,很多中国留学生和家长大都把学历当做跳板,留学生茫然地出去,茫然地毕业。很多人还处于自我探索的过程中,并不清楚专业是否是自己喜欢的,怕犯错,也更容易犯错。
那些普通沉默的大多数
我想写一本关于留学生的书,想法最早起自2012年“南加州大学枪击事件”,两名中国研究生在洛杉矶校区一英里外,在二手车内被枪击身亡。但媒体报道引入了“二手宝马”等字眼,一时间,关于当事人“富二代”“官二代”的猜测铺天盖地。但事实是,他们二位都出身普通家庭,求学生活也很简朴。
这种对留学生群体“标签化”的讨论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读梁鸿的《出梁庄记》,作者指出,随着农民工群体被社会不断符号化、标签化,人们对农村、农民和传统的想象越来越狭窄,对幸福、新生活和现代的理解力也越来越一元化。
尽管留学生和农民工之间存在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社会对他们的标签化程度不断加深。
在我写作的那一年(2016-2017),有35万名中国学生前往美国高等教育机构学习。然而,在媒体的叙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面目模糊且沉默。当我搜索关于留学美国的信息时,看到的要么是“哈佛女孩”的励志故事,或者是开跑车住豪宅,亦或者是其他一些在美国升职加薪的成功学的案例。但大多数留学生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和心境?他们在学业、社交、生活和家庭等方面都面临着哪些挑战?这些都少有人关心。
我感觉,社会对留学的理解,好像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印象。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出现了“出国热”。那时,中国留学生主要有这些特点:
大多数人的背景相对统一:公费,学科集中在理工科,拿奖学金攻读博士。这些留学生中,60%~70%来自北京和上海的高校,这个其实并不难理解,在没有互联网的背景下,这两个城市获取海外信息,比如学校、学科专业、老师等信息,相对更容易一些。
当时出去的留学生普遍都没有什么钱,无论是去欧洲还是美国,很多人下飞机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学校报到,而是直奔中餐馆刷盘子,以确保生活来源。
一些书和影视作品都曾反映过那个时代背景下留学生的处境,展示他们的心酸,比如大家印象比较深刻的《北京人在纽约》。
那时候,国内和海外的经济差距比较大,许多人想在毕业后获得工作签,比现在容易许多。数据显示,2000年之前,每年赴美的人不超过两三万,但当时美国每年工作签的配额大概有十几万,竞争远没有现在那么激烈。
相比三十年前,当下留学生群体的背景和构成都出现明显的变化。首先是人数成倍增长,这也意味着竞争压力增大。尤其是让一些中国留学生谈之色变的H-1B签注,每年数以十万计的中国留学生和印度、拉美学生参与抽签,抽中之后,可以在美国合法工作三年(此后如有需要,可以申请再延长,再次到期则不能延长,只能选择其他类型签证或绿卡)。
这些年,国内经济飞快发展,家庭环境都有了明显变化,大家都有一定的资金,留学生刚下飞机就去刷盘子的情况也不再是普遍现象。同时,留学专业选择也多了起来。过去为了奖学金,很多人选择理工科,但现在,读艺术、读电影,各行各业都有。
低龄留学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在我成书的时候(2016-2017),中国赴美留学生中,低龄留学生、本科、硕士及以上的比例已经达到了1:2:2。
另外,与三十年前相比,还有一个关键变量——独生子女,这一点无论对留学家庭还是留学生本人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在独生子女政策之前,一个家庭有好几个孩子的情况下,家庭中对单个孩子的期待不会那么高,投入也不大,当他们做出未来的人生规划时,家庭也不会有多大的干预 —— 如果一个孩子留在国外,父母年龄大了,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照顾。
但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之后,这一代留学生在成长过程中垄断了家庭所有的教育资源。他们的父母,其中一些人可能受益于恢复高考之后高等教育的发展,也愿意倾尽全部给孩子提供好的学习机会。在这一过程中,许多父母逐渐成为留学生专业、学校选择的主导者。
我见过许多留学生家长,他们对留学的认知、和孩子的沟通方式都会对孩子产生影响。一些家长基于自己的经历、知识结构和视野,可能对海外生活非常了解,对于很多事情有自己的判断,这对他们和孩子的流畅交流奠定了基调。
相比之下,一些家长缺少对海外的了解,在微信群里人云亦云。也有一些家长认为,把孩子送出国就算任务完成,对于孩子后续生活缺少关注的动力。当孩子留学遇到困难时,家长可能会无意识地弱化困难,这会导致孩子倾向于报喜不报忧。因为在孩子看来,如果父母不了解自己所面临的处境,报忧只会加剧他们的焦虑,不但无益于问题的解决,还会让自己承担额外的压力。
一些留学生愿意和我聊,让我把他们的经历记录下来,也是希望以我作为“第三方”出口,让父母更多了解自己在国外留学的处境。
对于独生子女来说,父母也在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中占据特殊地位。我看过一份十年前的研究,提到对于在美的中国留学生(主要是独生子女)而言,影响其未来是否留在美国的几个因素中,父母是排首位的。那几年,关于中国空气质量和PM2.5的讨论铺天盖地,但研究显示,就留学生的选择来说,环境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影响因素。
我的一位访谈对象就提及过自己回国的原因,“我一出国,家里就剩爸妈两个,我没有办法照顾他们”。他的妈妈年轻时有心脏病,一次输液差点休克,那时他还在国外读研,因此一毕业,他就立刻回国找工作了。
抑郁的留学生们,
只是讲出来都很困难
触发留学生抑郁的因素很多,前面就有提及来自环境、社交和学业带来的挑战。
我想重点提两个群体。一个是低龄的留学生,他们本身处于探索自我,塑造世界观、人生观的阶段,如果环境出现剧烈变动,对他们的影响会很大。
另外则是博士群体,因为从PhD的申请开始,一路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学校的录取委员会虽然会把GRE和托福的分数、推荐信和科研成果的含金量作为重要的参考指标,但最终录取的结果不像单纯的考试成绩那样,掌握在申请人手里。这是在申请读博时会遇到的问题。
而在正式开始读博后,挑战依然很多。比如我的一位访谈对象,他曾是大家认为的那种“适合做学术的人”,头脑聪明,能够沉潜做学问,定力十足。但与许多苦行僧的学霸不同,他也享受生活,是班里篮球队的主力大前锋。
然而,他在美国读经济学PhD的时候,严进严出的标准也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告诉我,第一年还只是“知识的纯消费者”,看教材、做题、考试。第一学期结束后,会有一次资格考试,通过后才能继续读PhD,项目中十七八个人,四五个没有通过这一考试,只能退出。
其他学校的淘汰规则更为严厉,实行按比例淘汰。
让他感到更吃力的是第二年,他从“知识的消费者”转变为“知识的生产者”,要尝试自己建立模型,去解释现象。
在我完成书稿的几年后,我们在北京相遇,他在第三年选择退出,重新读法学博士。相比自己建立模型,可能理解、阐释法条对他来说,更容易一些。
在一些理工科专业中,如果是跟工业界联系更紧密的学科,退出之后就业相对容易;但对于一些基础学科的学生来说,出口相对更窄,路径单一,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在这样的处境中,不少人逐渐出现抑郁情绪,但很多人都不自知,仍在苦熬。
我曾有过类似的体验。2015年,因为工作的迷茫、是否回国的焦虑,以及感情受挫,我曾陷入半年的抑郁情绪。天亮才能入睡,午后起床,醒着的时候要么打游戏,要么等待天黑,继续入睡。
朋友找我打球或外出游玩,我也躲着他们。甚至连吃饭、洗澡都变得极为困难。当年8月,我回国见到父亲,他说,“你该多运动”,但事实上,这并不由我主观意志主导,面对我的状态,他变得焦虑,则更让我寝食难安。
我在做访谈时,发现许多留学生都有类似的处境,但大家彼此从不或很少交流,总觉得自己是“异类”,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当听我说,“我也经历过”“我采访的留学生中,抑郁情况相当普遍”时,他们的眼睛突然亮了。我那时候逐渐认识到,讲述抑郁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我们也缺少窗口,看到他人也如自己一般困顿其中。
事实上,美国本土学生的抑郁率其实也很高。在2021年-2022年里,研究者对美国 133 所高校中 96000 名美国学生进行调查,其中44%的学生报告有抑郁症状,37%的学生报告有焦虑,15%的学生在过去一年考虑过自杀——这是过去15年来调查历史上最高的比例。
中国留学生面临的处境、触发抑郁的因素和当地人有很大的差异,很多时候很难有参考价值。如果一些高校没有面向留学生的心理支持体系,语言障碍、文化差异可能确实会让人在寻求帮助时却步。
我向一位访谈对象询问,“如果有机会,会向未来计划留学的学弟学妹建议什么?”她告诉我,学校的心理咨询依然是最佳的求助选择,有的学校配有讲中文的咨询师。
“效果未必立竿见影,但他们至少可以帮你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以后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绪,你就会不慌了。就像感冒,第一次感冒治好了,以后再发烧咳嗽,你就知道要怎么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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