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中国台湾推出了一部号称以海洋史观重审台湾身世的大型户外歌仔戏《1624》，首演于2月24日在台南高铁站旁的会展中心广场举行。此戏投资之浩大、演员之名头、宣传之热烈皆为空前未有，文化部门负责人亲自担任艺术总监，声称这是“头一部以如此专业、采用大众表演艺术方法来展现台湾自己历史的作品”。

中国台湾著名政治家与艺术家、连续担任原住民民意代表的高金素梅对此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她在与文化部门负责人的对话中，强烈批评把台湾历史与荷兰殖民者到来挂钩的做法，认为《1624》不但漠视了数千年来原住民为宝岛繁荣做出的贡献，也企图割断中国台湾与大陆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经济和文化血脉，同时她也对伴随大航海时代而来的殖民主义罪恶进行了严厉的谴责。本文选自作者的《格致丹青》（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即将出版）第7、8章，以表示对高金素梅女士的钦佩与声援。

撰文 | 刘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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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诸位对航行中上帝赐予我的巨大成功而感到欣喜，故写信相告，告诉你们我是如何率领由最杰出的君王派出的船队，耗时三十三天才从加那利群岛驶抵西印度群岛的。沿途我发现了许多人口众多的岛屿，并以公告和插上王旗的形式，替二位陛下将它们一一占领。

——哥伦布第一次返程途中写给西班牙国王与王后的信，1492年3月25日

图1 埃特维尔《圣玛利亚号抛锚》（c.1628）

现藏格林尼治英国国家海事博物馆

提起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就要说到世界上第一个海洋霸主葡萄牙，说到这个海上帝国的崛起又绕不开大名鼎鼎的航海王子恩里克（Infante Dom Henrique, 英文Henry the Navigator, 1394-1460）。“恩里克”是葡语的译法，对应于英、法等国的“亨利”，因此许多书上也称他为“亨利王子”。

图2 航海王子恩里克 

图源：贡萨尔维斯《圣文森特群像》

1441年，恩里克王子手下的特里斯陶（Nuno Tristão）和贡萨尔维斯（Antão Gonçalves）穿越北回归线抵达布兰科角（Cape Blanco，今毛里塔尼亚西北海角），他们抓到了10名黑人并贩卖为奴。从此葡萄牙殖民者开启了一桩最肮脏的买卖——依靠奴隶贸易集聚财富。恩里克王子则从中抽取四分之一的红利，以便支持他的航海事业和赎回战争中的人质。贩奴的历史由来已久，远的罗马时代不说，早在9-10世纪，阿拉伯人就在非洲北部开始了这一罪恶勾当，不过有组织的大规模长途贩运，始作俑者当是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人。据不完全统计，从15世纪至19世纪，有大约600万非洲人遭到葡萄牙船只的绑架，作为奴隶被贩卖到巴西等地。2023年4月25日，葡萄牙现任总统德索萨（Marcelo Rebelo de Sousa）为葡萄牙在历史上的殖民掠夺和奴隶贸易作出正式道歉，并表示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1445年前后，葡萄牙人已经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西海岸站稳脚跟，迪亚士家族的第一代航海家迪尼斯（Dinis Dias）到达非洲大陆的最西端，被他命名为佛得角（Cabo Verde，今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附近），葡语就是“绿角”的意思。继而他又发现了塞内加尔河，沿着大河深入非洲腹地，今日塞内加尔、冈比亚、马里、几内亚、塞拉利昂一带陆续成了葡萄牙的势力范围。接着，葡人又从冈比亚河口进入内陆，然后折向南方，到达今日几内亚比绍一带。1455—1456年，恩里克王子雇佣的意大利探险家和奴隶贩子卡达莫斯托（Alvise Cadamosto, c.1432-1488）两次驶往西非海岸，发现了佛得角群岛。连同早已殖民的加那利群岛、亚速尔群岛、马德拉群岛，这些离岸大岛成了葡萄牙在非洲西海岸探险和掠夺的前进基地。

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西班牙、英国、法国、荷兰与美国相继参与了野蛮的贩奴贸易，对当地经济与文化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根据粗略的统计，16-19世纪期间，约有1200万名非洲土著被当成奴隶贩卖到美洲大陆，其中约有150万人死于途中，另有大约400万人死在非洲境内。这些还不包括抵达新大陆后因艰苦劳动与险恶生存环境患病（死亡）与遭受暴力的黑奴人数。

图3 François-Auguste Biard《非洲西海岸的奴隶贸易》（c.1833）

现藏英国金斯顿市威尔伯福斯博物馆

葡萄牙人风头正盛的时候，教皇尼古拉五世（Pope Nicholas V,1397-1455）于1454年颁布敕令，承认在非洲西海岸发现的领土归属葡萄牙。1479年葡、西两国曾在大西洋以加那利群岛为标志南北划界，西班牙退出该线以南的地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葡萄牙认为西班牙破坏了教皇授予的保教权，扬言不惜以军事手段来夺取西班牙声称拥有的新土地。

1493年“黑道教皇”亚历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1431-1503）出面进行了干预，作为西班牙人，他认为哥伦布的发现有利于基督教的传播，因此承认西班牙有权掌握经过佛得角群岛100里格（约600公里）的子午线以西的全部土地，该线以东则为葡萄牙所有。但是葡萄牙国王似乎拥有更好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他们力主将此线再向西方推一些。1494年6月7日，由亚历山大六世的代表仲裁，葡、西两国在西班牙小镇托尔德西利亚斯（Tordesillas）签订了一个条约，双方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由两个超级大国瓜分势力范围的条约，那条分界线被称为“教皇子午线”，大抵相当于现代的西经46°37′。葡萄牙人认为自己在非洲与东方的利益得到了保障，西班牙人则看到了向西发展的机会，二者皆大欢喜，其后100来年相安无事。

图4是“教皇子午线”的示意图：其中绿线为1479年的南北分界线，虚线为1493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建议的东西分界线，红线是1494年托尔德西利亚斯条约划定的“教皇子午线”。说到底，“教皇子午线”就是两个大海盗在弘扬基督教的招牌下瓜分世界的标志。
 

图4 “教皇子午线”示意图

在西班牙塞维利亚阿尔卡塞宫的教堂里，有一幅德裔画家费尔南德兹（Alejo Fernández, 1475-1545）创作的祭坛画，其中心面板（图5）是西方的“妈祖”——圣母玛利亚，以及她所庇护的西班牙航海事业，哥伦布首航的旗舰就叫“圣玛利亚号”：圣母的华丽衣袍下跪着国王与船长们，右面第一位身披红袍的是卡洛斯一世（Carlos I,1500-1558，后来又称查理五世），因为那次航行是查理五世授命的。他左边的两个人是其外祖父和外祖母、支持哥伦布远航的费尔南多国王与伊莎贝拉女王；左边第一位须发斑白的人就是哥伦布，其余三个人说法不一，十分可能是跟随哥伦布远航的平松兄弟（Pinzón brothers）中的一人和最早考察美洲大陆的韦斯普奇，也有人认为最终驾船完成首次环球航行的埃尔卡诺（Juan Sebastián Elcano, c.1486-1526）应在。

图5 费尔南德兹《航海家们的圣母》（c.1535） 

现藏塞维利亚阿尔卡塞宫

哥伦布墓穴基座上方的铜质纪念雕塑由著名的建筑师梅利达（Arturo Mélida,1849-1902）设计，如图6。四位抬棺者代表着西班牙统一前的四位君主，分别代表卡斯蒂利亚（Castile）、阿拉贡（Aragon）、莱昂（Leon）和纳瓦拉（Navarre）四个王国。

图6 塞维利亚大教堂内的哥伦布墓 

图源：维基百科

1928年，在阿方索十三世（Alfonso ⅩⅢ, 1886-1941）的支持下，西班牙画家丹尼尔·迪亚斯（Daniel Vázquez Díaz, 1882-1969）在哥伦布远航前居留的拉比达修道院创作了大型湿壁画《发现之诗》，图7就是其中之一。迪亚斯的画风被称为新立体主义，介于现实主义与毕加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的立体主义之间。画中人的致敬姿态非常奇怪，其时法西斯主义潜流已在伊比利亚半岛涌动，难怪后来的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1892-1975）政权将这幅画当作“民族美学”的杰作。  

 图7 迪亚斯《发现之诗》之一（1930）

现存西班牙拉比达修道院 

1520年8月，受雇于西班牙国王的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Fernão de Magalhães, c.1480-1521）开始了他的环球探险，企图绕过美洲大陆前往东方。1521年3月6日，经过96天的航行之后，疲惫不堪的麦哲伦在现今的关岛登陆，遇到这里的土著查莫罗（Chamorros）人，通过交易获得大量水果和蔬菜，那些遭受坏血病折磨的水手得以缓解和康复；不过最终因为语言不通和习俗不同发生了暴力冲突，船员们上岸大开杀戒，麦哲伦还把这片岛屿称为“盗贼之岛”。

三天后舰队再次盲目地驶入一望无际的西太平洋，船员们根本不知道盛产香料的摩鹿加群岛在何方，只有麦哲伦坚信自己离目标已经不会太远。3月16日，舰队抵达现今菲律宾群岛东端的萨马岛（Zamal）。他们在不同的小岛之间巡游，与当地人交换货物和食品，休养生息，放纵狂欢。3月28日，一艘当地小船接近了舰队，令船员们惊讶不已的是，麦哲伦当年从马六甲带到身边的奴隶恩里克（Henrique de Malaca）居然能跟对方交流，这使麦哲伦确信已经来到了东方，而摩鹿加群岛距此不会太远。恩里克是麦哲伦给这名奴隶取的葡萄牙名字，虽然得自马六甲，但很可能最初来自苏门答腊。无论如何，这位“马六甲的恩里克”才是世界上第一个实际环绕地球一圈的人。

4月7日，舰队驶达宿务岛（Subu）岛，受到岛民和酋长的热情接待。麦哲伦在岛上竖起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通过花言巧语加上展示武力，诱使酋长和众多岛民“受洗”，还给一些头面人物取了教名。他幻想着征服更多的岛屿，要求所有的宿务人和临近岛屿的居民都宣誓皈依天主教，否则就用武力毁掉他们的家园。

麦克坦（Mactan）岛的酋长拉普拉普（Lapulapu,c.1491-1547）坚决不愿降服入侵者，麦哲伦带着一支60人的小部队登岛烧毁他们的村庄，但是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1500名无比凶猛的麦克坦战士。战斗中麦哲伦被砍成碎片，其他登岛的船员或被杀死或逃回到大船上。这一天是1521年4月27日。

图8 Carl Frances Morano Diaman《麦克坦之战与麦哲伦之死》 

图源：维基百科

后面的故事可以简要叙述：船员们选出新的舰队指挥，以前的奴隶恩里克不服从新领导而出逃，从此渺无声息。船员们与宿务岛民发生激烈冲突，舰队又损失了一些优秀的航海骨干，包括刚选出来的正、副指挥与博学的占星家；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说另有8名船员被当地人俘虏后卖给了中国商人。麦哲伦的亲信几乎全部丧失，包括他的奴隶、私生子、表亲和短暂接替总指挥一职的妻弟，只有忠心耿耿的皮加费塔还在坚持写他的航海日志。逃离宿务岛后的舰队人手不足，剩下的一百来人无法驾驶三艘海船，于是烧掉已被海水、风浪与蛀虫严重损毁的“康塞普西翁号”，物资和人员则转移到剩余的两艘船上。“维多利亚号”和“特立尼达号”在棉兰老岛（Mindanao）、文莱和巴拉望岛（Palawan）之间徘徊了将近六个月，一路跌跌撞撞，烧杀劫掠连带抢劫妇女，在抓来的当地领航员的引导下，于1521年11月6日望见微微泛光的摩鹿加——香料群岛。

看，远处的蒂多雷岛和德那地岛，

山顶火焰喷涌，烈焰跳动；

看那火红的丁香树园，

是葡萄牙人用鲜血浇灌……

——贾梅士《路济塔尼亚人之歌》①

由于厌恶葡萄牙人的专横与贪婪，摩鹿加群岛的多数酋长愿意与西班牙人合作，两艘船很快装满了丁香与其他香料，但是起航前“特里尼达号”出现严重的漏水，只得暂时留在原地修复，后来在返航途中被葡萄牙人俘获，被卸下风帆和索具的海船在一场暴风中沉入海底。现在整个舰队只剩下一艘年久失修的“维多利亚号”了，连同沿途抓来的土著在内约有60来人，原来在“康塞普西翁号”担任副舵手的巴斯克人埃尔卡诺（Juan Sebastián Elcano, c.1486-1526）成了新的船长与总指挥。1521年12月21日从摩鹿加出发，经历了漫长的噩梦般的艰难航程，于1522年9月6日返回出发地的圣卢卡港。除了满船的丁香之外，船上只剩下18个人，距离摩鹿加舰队出发还差十几天就是整整三年。

图9 麦哲伦-埃尔卡诺环球航行示意图 

图源：维基百科

而在麦哲伦丧命的菲律宾，人们却有另一种不同的叙事。图10是宿务市政厅广场一侧的拉普拉普酋长雕像，下面的文字写道：“1521年4月27日，拉普拉普和他的战士们，在这里打退了西班牙入侵者，杀死了他们的首领——费尔南多·麦哲伦。由此，拉普拉普成为击退欧洲侵略者的第一位菲律宾人。”2017年4月27日，时任菲律宾总统的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宣布麦克坦战役发生的4月27日为拉普拉普日，以纪念这位率众击败西方殖民者的民族英雄。

 图10 菲律宾宿务市的拉普拉普纪念像 

图源：Cebu City Information

从15世纪初叶开始，西方进入一个大航海与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亚洲新航路的开辟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与碰撞，地理大发现拓展了西方人的视野，随之而来的海外贸易与殖民活动则为资本主义积累奠定了基础。航海事业不仅促进了造船技术的突飞猛进，而且对数学、力学、天文学、地理学、海洋学、气象学、水文学都提出了新的挑战，成为16-17世纪欧洲科学革命的前奏。

从经济学与生态学观点来看大航海，20世纪70年代西方出现了一个被称为“哥伦布大交换”的说法。它始于1492年哥伦布的首次远航，西方殖民者将原生于美洲的烟草、辣椒、玉米、马铃薯、番薯、豆类、南瓜等作物引进到欧洲，然后传播到世界各地，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食物短缺问题，继而引起世界人口的持续增长。据粗略统计，从1500年到1800年，欧洲的人口从8500万变成1.9亿，翻了一倍还要多。中国明代人口的峰值接近2亿，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嘉靖末年以来经吕宋（菲律宾）传入美洲高产作物有关，徐光启（1562-1633）的《甘薯疏》就是官方推广种植红薯应对饥荒的文字记录。

当美洲作物在欧亚大陆流行的时候，西方殖民者也在新领地推广种植不同的物种，香料种子被带到东南亚、印度次大陆和南太平洋岛屿培育，而不再依赖于摩鹿加群岛一地，价格也迅速回落。对于那些不适合欧洲气候或土地条件的经济作物，如甘蔗、棉花、可可、咖啡、烟草等，欧洲移民来到新大陆开辟殖民庄园，由于条件艰苦，加上大量印第安土著在战争与疾病双重打击下死亡，成船的黑奴被贩卖到加勒比地区和南北美洲充当劳力，这又极大改变了当地的人口结构。类似地，源于中国的茶树被英国人引进到印度、斯里兰卡和东非栽种，饮茶文化也经由英、荷等国传遍整个欧洲。

新旧世界动物种群的差异也令西方殖民者吃惊，貘、驼羊、食蚁兽、吸血蝙蝠、绿鬛巨蜥、安第斯兀鹰、亚马逊森蚺、北美野牛，这些多种多样的新奇动物对《圣经•创世纪》以至亚里士多德、普林尼们构成挑战，西班牙籍的耶稣会士阿科斯塔（José de Acosta, 1540-1600）在巴拿马和秘鲁见到这些古怪生灵后不禁发出疑问：“或许，神又重新造过一批鸟兽。”②

美国西部电影中在大草原上策马奔驰的印第安骑士，使人误以为美洲土著如同中亚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样天生就是骑手。实际上，美洲的野生马早在近万年前就灭绝了，所以当印第安人看到骑在马上的西班牙人时还以为是驾着怪兽的天神降临。在早期的西班牙殖民时代，土著与奴隶是不允许触碰马的，殖民者也把驯马技术视为巩固统治的不传之秘。随着越来越多的马匹输入新大陆，印第安人才学会了驯马和骑马。

对美洲的经济压榨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墨西哥和秘鲁的银矿为西班牙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16-19世纪的欧洲，西班牙银元冲击了文艺复兴以来弗罗林（florin）、达克特等金币的地位，成为新的国际流通货币。中国由于自古采用白银结算，明末以降与西方贸易中拥有的巨额顺差，导致大量白银流入，这也是鸦片战争的一个重要诱因。直到清末，西班牙“双柱”和墨西哥铸造的“鹰洋”都可在广州、福建等沿海地区直接流通；而在1842年以后，中国向列强支付的一系列屈辱赔款均以白银为计，究其物质来源，其中应有相当大的比例出于南美的银矿。

物种交换的幕后，还有一种隐蔽的但对新旧大陆都构成致命伤害的病毒传播。由于美洲大陆两边被大洋隔绝，未曾经历过去数千年来旧大陆流行的种种流行病的袭扰，当这些病菌被殖民者带到新大陆后就成了致命的杀手，哪怕是普通的感冒也会让土著丧命，更何况天花、麻疹与伤寒。在西班牙人入侵墨西哥、危地马拉和秘鲁的时候，大规模的疫病已经流行，从而严重摧毁了土著人的意志与战斗力。这方面有大量见证人的记录存世，某位传教士写道：“印第安人这么轻易就会死去，似乎只消见到、嗅到一名西班牙人，就足以令他们失魂丧命。”③

另一方面，15世纪末梅毒开始在欧洲大陆流行，关于这种“年轻”病毒的来源，起先各国相互指责推诿，后来则倾向归咎于水手们的滥交和贩奴船上的恶劣条件，总之是大航海开出的一朵“恶之花”。

海上争霸的同时，西班牙帝国也开启了在中南美洲大陆的扩张。1519年春天，也就是麦哲伦船队出发之前四个月，探险家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率领数百名寻求财富的亡命徒从古巴出发，在现今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登陆。数月之后，当他们来到一个可以俯瞰墨西哥谷地的山口时，被眼前的繁华景象惊呆。远征队的一个成员迪亚斯（Bernal Diaz）写道：“我们凝视着如此奇妙的景象，一时哑口无言，甚至不确定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但见星罗棋布的金字塔，纵横交错的运河，气象恢宏的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就是阿兹特克王国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Tenochititlan）。图11和图12是墨西哥画家里维拉（1886-1957）创作的大型壁画，再现了当年令西班牙人目瞪口呆的场景。

图11 里维拉《特诺奇蒂特兰城远眺》（c.1945）

墨西哥城国家宫大型壁画

图12 里维拉《阿兹特克人的生活》（局部）（c.1945）

墨西哥城国家宫广场大型壁画

1519年11月8日，全副武装的科尔特斯一伙大摇大摆地进入城内，带着当地人没有见过的战马与猛犬，国王蒙特祖马（Motezuma,c.1475-1520）热情地招待他们并送上珍贵礼物。他听信巫师之言，以为来者就是阿兹特克传说中定期归来大胡子白脸神蛇。科尔特斯则以怨报德，绑架了国王并勒索黄金。愤怒的阿兹特克人群起反抗，西班牙人逃到与他们敌对的土著人那里寻求庇护。一年之后，在那些敌对邻邦的协助下，科尔特斯再次攻打特诺奇蒂特兰，1521年8月13日攻陷并将其夷为平地，阿兹特克文明就此毁灭。后来在特诺奇蒂特兰的废墟上，建成了今日的墨西哥城。图13是科尔特斯攻陷阿兹特克都城的图景。

图13 佚名《特诺奇蒂特兰城的陷落》（17世纪下半叶） 

收藏处不详 图源：维基百科

玛雅文明是远比阿兹特克文明悠久且相对发达的文明，最早形成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公元8世纪末突然衰落，但其遗脉一直留存至西班牙殖民者到来的16世纪初，广泛分布于中美洲，也就是现在墨西哥东南部、整个危地马拉和伯利兹，以及洪都拉斯与萨尔瓦多的部分地区。1523年，科尔特斯派遣他的副手阿尔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1485-1541）率军前往危地马拉，在数年时间里，用剑与火征服了若干个重要的玛雅部落。西班牙王国于1536年成立“危地马拉将军辖区”（Capitanía General de Guatemala），任命阿尔瓦拉多担任总司令兼行总督权力。

图14和图15都是佛兰德斯画家凡温赫（Joos van Winghe,1544-1603）描绘西班牙士兵残害印第安人的画。他还有许多类似的作品，场面之残忍令人不堪目睹。这些画稿后来均由著名的雕版师德布里制版，被收入一本揭露西班牙殖民者在中美洲暴行的拉丁文书中，以后又有多种文字的译本，曾经广为流传。④

图14 凡温赫《西班牙人的暴行》（1614）

图源：Library of Congress

图15 凡温赫《残害印第安酋长》（1614）

图源：Library of Congress

殖民者摧毁印第安人城市和庙宇的同时，还强迫他们改变原来的习俗和信仰。最早来到中南美洲的是方济各会士，随后道明会、奥古斯丁会、耶稣会的修士们也接踵而来，他们与殖民当局联手，下令焚毁印第安人所有的偶像、图画和书籍。阿兹特克和玛雅人保存在树皮或兽皮上的图文记录，包括他们本族的历史与文化，就这样被永远地抹去了，今日仅有很少几部抄本存留下来。

比起在墨西哥与中美洲的暴行，西班牙殖民者对印加帝国的侵略和欺凌就显得更加无耻与贪婪，手段也更加残酷。印加帝国是前哥伦布时代美洲最大的帝国，其中心在今日秘鲁的高原地带，版图几乎涵盖整个南美洲西部，地跨今日的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玻利维亚、智利和阿根廷。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前，当地的土著之间刚发生了一场内战，阿塔瓦尔帕（Atahualpa,c.1500-1533）击败他的弟弟成为印加帝国皇帝。

早在1522年，来到中美洲的西班牙人就从土著人那里听说，南方有一个叫维鲁（Virú）的地方，境内的皮鲁（Pirú）河谷盛产黄金。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目不识丁的冒险家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c.1471-1541）来到美洲，数年来抢掠烧杀，因其大胆凶残引起西班牙王室的青睐，被任命为“新卡斯蒂利亚”总督，辖区包括现今巴拿马以南海岸线东面200里格的土地。

1532年9月，皮萨罗带着一支不足200人的小部队南下，翻过安第斯山，沿途以小恩小惠收买土著的信任，当年11月15日与刚取得内战胜利的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在卡哈马卡（Cajamarca）谷地相遇。会谈中皮萨罗突然发难，捕获了猝不及防的印加皇帝，又依靠火器与骑兵击溃了人数远远占优的印加武士。图16为秘鲁画家勒皮亚尼（Juan Lepiani,1864-1932）的作品，描绘皮萨罗发动突然袭击的瞬间：图中骑在黑马上的皮萨罗剑指一脸惊愕的阿塔瓦尔帕，另一面则有一位举着十字旗的传教士，应该是道明会修士巴尔韦德（Vicente de Valverde,c.1499-1541），他也是科尔特斯的亲戚。据称巴尔韦德先通过当地翻译向阿塔瓦尔帕宣讲天主教教义，要求印加皇帝及其全体臣民皈依天主教并效忠西班牙国王，然后递给他一部《圣经》，阿塔瓦尔帕表示不会向任何人称臣并把《圣经》丢在一边，于是皮萨罗发起了攻击。这完全是西班牙人的一面之词，为自己预谋的袭击寻找借口。如果阿塔瓦尔帕方面有足够的警惕，8000名印加战士也不可能在瞬间被击溃。

图16 勒皮亚尼《擒获阿塔瓦尔帕》（1920-1927）

现藏秘鲁利马美术馆

迷信且优柔寡断的阿塔瓦尔帕被拘为人质，为了活命向西班牙人承诺支付巨额赎金，从当年年底开始，源源不断的贵金属就从帝国各地运到卡哈马卡，次年5月赎金全部到齐，印加人交纳的黄金与白银填满了三个房间。皮萨罗却担心阿塔瓦尔帕释放后会召集大军前来报复，背信弃义地杀害了他。1533年8月29日阿塔瓦尔帕被缳首（一种西班牙的螺旋绞刑）处死，罪名是一夫多妻、杀害兄弟、崇拜偶像等。按照西班牙人的说法，阿塔瓦尔帕为了活命曾接受洗礼并获得教名，最终也只是免遭火刑而落得个全尸，死后按基督教礼仪下葬，不过尸骨很快就被印加人掘走。图17是另一位秘鲁画家蒙特罗（Luis Montero, 1826-1869）的画作，基本是按照西班牙人的叙事描绘印加皇帝之死及其葬礼，虚伪的仪式难以掩盖殖民者的残忍与贪婪。

图17 蒙特罗《阿塔瓦尔帕的葬礼》（1867）

现藏秘鲁利马美术馆

皮萨罗继续搜刮黄金和白银，通过与反对阿塔瓦尔帕的土著部落结盟，1534年占领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Cuzco），一年后又把新殖民地的首府迁往沿海的利马，是为今日秘鲁的首都。当地人的反抗此起彼伏，直到1572年才完全平息，印加文明就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瓜曼·波马（Guamán Poma,c. 1535-after 1616）是印加贵族后裔，出生时印加帝国已经灭亡。与普通的土著百姓不同，波曼受过较好的教育，能用西班牙文写作，通晓多种印第安部族的方言，对印加帝国的历史与文化也有相当的了解。他在1600—1616年间完成了一部名为《新编年史与好政府》（Primer nueva corónica y buen gobierno）的文稿，据说是写给西班牙国王菲力三世（Philip III,1578-1621）的——已经皈依天主教的他相信国王是上帝的代表。书中控诉西班牙殖民者对当地人的迫害，声称印加帝国对臣民的待遇要远比西班牙人好，并吁请国王委派道德高尚的本地人参与政府管理工作。

菲力三世是否收到这一文件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西班牙方面从未对外披露过有关信息。不知什么原因，半个世纪以后这份文件的原稿流落到丹麦皇家图书馆，直到1908年才被德国学者皮特施曼（Richard Pietschmann）重新发现。2001年，丹麦皇家图书馆通过互联网公布了这份珍贵文献的高清图文本，将近1200页的文本中共有398幅线状插图，是一份了解印加帝国历史与西班牙殖民者暴行的极为珍贵的文献。⑤

下面两幅图都来自波曼手稿。图18是皮萨罗纵火杀死波曼祖父及家人的场面，图19是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被处死的惨状。
 

图18 皮萨罗纵火烧死印第安人 图源：瓜曼·波马线上档案

图19 西班牙殖民者处死印加皇帝 图源：瓜曼·波马线上档案

在以上铺陈的大航海故事中，读者们可能会发现两种不同的讲述方式。传统的西方中心主义叙事中，欧洲人给美洲带去了文明与基督的福音。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Salvador Dalí, 1904-1989）的作品（图20）就是这一立场的生动图解，他的《美洲的发现》又名《哥伦布的梦想》，画中的白人英雄哥伦布一手擎着圣玛利亚的旗幡、一手拖着三桅帆船踏上美洲土地，手持旗杆或斧戟的水手们伫立四周，远方帆樯林立，海天一色，空中隐约可见上帝与天使。

图20 达利《哥伦布发现美洲》（1959）

现藏美国佛罗里达圣彼得堡市达利美术馆

里维拉的壁画则是现代拉美叙事的形象代表，图22就浓缩了这种反西方中心论与声讨殖民主义罪行的丰富内涵：近景中可以看见西班牙士兵正对土著人施以酷刑，劫掠他们的牲畜，商人与强盗进行交易，传教士助纣为虐；中景是在暴力胁迫下从事砍伐、开矿、垦殖和运输的印第安人，稍有反抗就被处死；远方洋面上还有不少船只，表示新的殖民者正源源不断地前来。

图21 里维拉《西班牙征服者对墨西哥的压榨》（1945）

墨西哥城国家宫大型壁画

哥伦布的美洲探险对人类历史进程确实产生了很大影响，同时他也开启了对当地土著居民掠夺与残害的先河。哥伦布首次远航就掳回多名印第安奴隶，在日志中多次直言不讳地谈到自己及其他水手对当地少女的性侵。他也以强暴和虐待土著的承诺来奖赏自己的船员。1495年，哥伦布带着他全副武装的船员和猛犬屠杀了上千名画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

大航海后欧洲开始出现梅毒等可怕的传染病，但是受害最深的还是美洲的土著居民，因为他们不具备欧洲人经过上千年形成的对某些传染病菌的免疫力。繁重的劳役与疫病的流行使当地人口迅速减少。从事文化人类学与演化生物学的美国学者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其名著《枪炮、细菌与钢铁》中写道：

考古发掘和对最早的欧洲探险者留下的描述的仔细研究表明，印第安人原来的人数在2000万左右。就整个新大陆来说，据估计在哥伦布到来的一两个世纪中，人口减少了95%。……主要的杀手是旧大路来的病菌。印第安人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它们，因此既没有免疫能力，也缺少遗传抵抗力。天花、麻疹、流行性感冒和斑疹伤寒争先恐后地要坐杀手的头把交椅。好像这些还嫌不够，紧随其后的还有白喉、疟疾、流行性腮腺炎、百日咳、瘟疫、肺结核和黄热病。在无数情况下，白人实际上在当地亲眼看见了病菌来到时所造成的破坏。

尽管被有些人误解为地理决定论，戴蒙德的这本书申张人类生而平等，推崇文化多样性，批判种族主义流毒，揭露殖民主义者的罪行，整体上来说是一部堪称经典的人类学与全球史的著作。有意思的是，戴蒙德用了英国画家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 1829-1896）的一幅画作为封面（图22），画的正是西班牙殖民者背信弃义拘捕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的场面。

图22 米莱斯《皮萨罗拘捕印加皇帝》（1845）

现藏伦敦维多利与阿尔伯特博物馆（V&A）

尾随哥伦布而至的西班牙殖民者在中南美洲贪婪地攫取黄金和白银，同时对当地的土著部族展开灭绝性的屠杀，打着传播福音旗号的天主教士们则毁灭了印第安人自己创造的文化，阿兹特克、印加文明在殖民者入侵后都荡然无存。当地人口的锐减又导致西方殖民者从非洲大陆贩运黑人奴隶来补充劳力，从而引起更大规模的奴隶贸易。

委内瑞拉已故总统查韦斯（Hugo Rafael Chávez，1954-2013）就曾公开呼吁拉丁美洲人不要庆祝“哥伦布日”，称“哥伦布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侵略与种族灭绝的先锋”。

大概就是在这种拉美民族主义思潮的鼓动下，出现了下面的一些宣传品，仿效警方通缉令的形式，对500多年前的哥伦布进行声讨。图23出自一个专事嘲讽与搞笑的图片网站⑥，通缉一名叫克里斯托弗的人，其姓不详，罪名是“入侵大陆”，犯罪时间是“1492年10月12日”，地点是“瓜纳哈尼岛”，这显然是指哥伦布登上瓜纳哈尼岛的事情。图24则盗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名义，上面有逃犯的签名、指纹、别名、身高、体重等信息，主要罪名是绑架、种族灭绝和滥施酷刑，其他罪行还包括非法的奴隶交易等等；又称此人异常危险，携带武器，患妄想狂，还可能带有致命的梅毒病菌。虽然带着戏谑成分，对当年西方殖民者的憎恨全都宣泄在哥伦布这个符号上了。

图23 哥伦布“通缉令”    

图源：Freaking News

图24 哥伦布“通缉令”    

图源：Flickr Pro

在当今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下，开明的政治家与坚持理性思考的知识分子应着眼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未来，努力营造公平、公正、理性、包容的世界秩序，充分尊重历史与现实，坚持可持续发展的治理秩序，既适应经济全球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大潮，也反对独断专横的单边主义与偏激狭隘的民族主义。就此而言，哥伦布这个符号仍然具有多重象征意义。

参考资料略

注释：

①贾梅士见本书上一章，诗句表达了摩鹿加群岛曾是葡萄牙人的禁脔，转引自贝尔格林，2019年，320页。

②克罗斯比，2018年，11页。

③克罗斯比，2018年，32页。

④Bartolomé de las Casas,Narratio regionum indicarum per Hispanos quosdam devastatarum verissima，Oppenheimii,1614. 此书完整的插图文本可见：

⑤丹麦皇家图书馆瓜曼·波马线上档案可见：

⑥Freaking News，已于2020年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