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张天祁 严胜男 王茜

责编 | 徐卓君‍‍‍

一场震惊世人的重大火灾事故，将医院长久以来存在的消防隐患推到了公众面前。

截至发稿时，4月18日发生在北京长峰医院的火灾导致了29人的遇难。

在罹难人员中，长峰医院的住院患者26人、患者家属1人、护工1人、护士1人。死亡的病人中老年人的比例很高，平均年龄达71.2岁[1]。

4月19日，在北京市召开的长峰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上。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副总队长赵洋表示，经初步调查，火灾原因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当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2]。

脆弱的医院‍‍‍‍‍‍‍‍‍‍

中国医院火灾事故时有发生，每年都会造成一定的人员伤亡。

就在去年，湖南衡阳的来雁医院电气线路故障引燃绝缘层、木龙骨引发火灾。造成6人死亡、8人受伤。

更早一点，2005年，在吉林省辽源市中心医院发生了一起特别重大的火灾事故，造成37人死亡，95人受伤。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一项研究，曾经整理过《中国火灾年鉴》和《中国消防年鉴》中的医院火灾数据。2000-2017年间，全国医院火灾为7288起，平均每年405起，年均死亡5人和受伤12人。医院火灾最主要的直接原因是电气，占到总数45.9%[3]。

中南大学的一篇论文指出，中国医院的高层和大型建筑为消防带来了挑战：医院有大量电气设备和可燃材料；拥挤的环境不利于疏散；建筑物内部空间复杂，导致消防救援和人员疏散困难；最困难的是医院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很难从这样的环境中自行逃出[4]。

中南大学消防工程系副主任、博士生导师颜龙副教授介绍，以湖南省为例，现在湖南省最著名的医院，包括中南大学附属湘雅医院、湘雅二医院、湘雅三医院，还有湖南省妇幼保健院、湖南省肿瘤医院、湖南省人民医院等省级三甲医院都是一类高层公共建筑。

李合（化名）是一名从业18年的消防人员，他向《知识分子》介绍，医院，尤其是成立时间长的医院，面对就医人员增多的压力会选择不断扩建，高层建筑会比较多。建筑外墙和内部部分装修使用易燃可燃材料装修，一旦发生火灾火势蔓延速度会很快。

“《十四五”国家消防工作规划》指出高层建筑消防安全形势严峻，发生火灾事故极易造成群死群伤。高层建筑火灾扑救和应急救援仍是目前国内外消防救援领域的难题。”颜龙说。

颜龙还提到，一些老旧的医院按照旧的防火设计标准建设，可能有隐患。近20年里，建筑设计防火规范出现了多次变更，但医院建筑是按兴建时期的防火规范做验收和检查，“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有些年代比较早的医院建筑消防设施不健全，比如没有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火灾自动报警系统，而且硬件老化带来的隐患可能比设施不全还要更难处理。

他举了中南大学铁道校区世纪楼的例子，世纪楼是按照多年前的建筑防火设计标准建设，中南大学在发现消防隐患后，按照新国标增加了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火灾自动报警系统。通常，消防设施更新属于单位自主选择，如果这些旧医院没有主动更新设备的愿望，制度上也没有促动它们的压力。

更何况，装修本来就给医院带来了火灾的隐患。本次长峰医院火灾就是医院内部装修过程中引发的，2017徐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和2021年的湖南省妇幼医院，都发生过装修期间楼顶建筑材料着火的问题，所幸这两次没有人员伤亡。

种种因素聚合在一起，使得医院的火灾格外难以预料，也难以处理。

2005年的辽源大火，前一年医院刚刚花费千万完成装修。扩建后的各个办公室和病区都连成一片，平常能方便病人看病，但在火灾中就成了走不完的迷宫。由于电线短路和电工的不当操作，医务人员和病人们被迫在黑暗中逃生。装修时院内兴建的回廊和凉亭，让消防车的行进分外困难。院内的豪华装修用到的装饰木料，也成了火灾的助力[5]。

在事后的调查报告中，电气设备改造工程施工质量不合格、电缆质量不合格，建筑物耐火等级低、建筑结构复杂、医院患者、医护人员以及探视、陪护人员多都被列为事故原因之一，但在灾难发生前，这些问题却无人关注[6]。

去年衡阳市来雁医院的火灾同样暴露了大量问题。起火原因是电气线路故障引燃绝缘层，点燃了医院违章改建的泡沫夹芯彩钢板屋顶。但医院视频监控设备日常无人值守，起火冒烟情况并无人员发现，还是附近玩手机的居民首先发现红光报警。熔化的建筑材料燃烧物滴落在医院病人、老年人病床上的衣物和被子上，断绝了这些活动不便、无法自救人群的生路[7]。

“医院火灾的难点就在'老弱病残孕'这几个字，”颜龙说。老人小孩因为跑不出去，最终还是依赖其他人的施救出来。这要求保证消防设施在火灾中能正常运转，同时工作人员要熟悉应急流程，并掌握基本的消防安全常识。

颜龙表示，按照现在的建筑消防设施标准，如果消防设施能够正常运转，对弱势或者失能的群体也有可能达成完全救援。但设施设备不可能完全按照理想状态运行，这就导致了我们很多人救不过来。

此外，消防制度不完善、没有有效落实：大部分医院虽然制定了消防制度，但落实得不够扎实，比如由于住院部病床有限，走道加床致使疏散通道变窄、堵塞的现象经常可以见到，再加上病床原本就是可燃物，极容易助使火焰通过病床在通道里蔓延，使人员的疏散时间大大减少，甚至没有疏散的去向与机会。而且在制定措施时会偏重于火灾损失大、人员密集的住院部、门诊部等场所，而忽略其他也有可能发生火灾的场所，如实验室、手术室等。

关不上的门

不论是否常去医院，住在高层建筑里的人们都会遇见一些熟悉的场景：楼梯里的常闭式防火门经常是敞开、或是留有豁口，总而言之，是一扇关不上的门。李合告诉《知识分子》，“每次消防检查，十次里有九次，防火门是没合拢的”。

在长峰医院火灾中，原本发生在五楼的火灾，通过烟气不断向上漫溢，高温灼伤了呼吸系统，而气体里的有毒物质则直接威胁生命。有人通过湿毛巾捂住口鼻，40分钟后迎来了救援，侥幸生存，消防人士分析，更重要是他带上了房门，躲进了卫生间，才得以挡住烟气。

一扇小小的常闭式防火门，阻挡烟气、火势，却未能在火灾面前发挥应有的重要作用。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介绍，“有的医院为了节省成本，垂直升降电梯比较少，容易造成拥堵，一些患者等不及了就走楼梯，三层、五层的就走上去了。有时候（防火门）被反弹关回去了还好，就怕没有关回去，还拿个椅子什么东西卡住，久而久之弹簧就失灵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发生火灾的两个月前，长峰医院刚刚进行了一轮“消防安全隐患排查”。

颜龙解释道，“设施没有问题，不代表人的操作没有问题”。

动态隐患的及时识别与消除则向来是消防安全管理中的老大难问题。“本来是安全的，用着用着就不安全了；刚才还安全，一转眼也许就不安全了”，一位火灾调查的专业人士表示。比如常闭式防火门未保持关闭、疏散通道堵塞、消防车道被占用、消防设施停用、医院走廊占用，都属于随时检查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能立刻整改但是反复发作的那一类。

“这需要有一个内部良好的防火巡查制度，落实定期巡查检查，但还有很多动态隐患是很难被发现和排除的”，李合介绍道。

在起火原因和着火部位中，施工作业、电气、生活用火不慎都是高危因素。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赵志全等人曾统计2000～2017 年全国医院7288 起火灾，发现主要着火原因是电气和生活用火不慎，占到总数 45.9%、17.6%。赵志全的另一项研究显示，2000~2019 年北京地区 26 起医院火灾涉及 12个起火部位，其中施工工地发生 7 起火灾，造成3人死亡，各占总数的 27% 和 60% ；食堂火灾高达 6起，占到总数的 23% ；火灾频次排名第三的是病房，3起火灾造成1人受伤。[8]

对于起火点，颜龙的记忆也是如此：“医院的改扩建施工现场，焊接电焊；还有医院的食堂，过去是烧煤气的，也有用烤箱等电器的；另外医院的高精设备较多，被单、包裹、酒精、消毒液等助燃物品类繁多且量大，这些都容易引发火灾火情”。据相关部门统计，电气火灾占医疗场所火灾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是造成后果最严重的火灾。

常年与医院打交道下来，李合颇能感受到消防部门的综合监管的有心无力：

一则安全工作讲究闭环管理，发现的问题多涉及处罚、查封、三停等，但是查封和三停因为医院本身“民生”项目的特殊性，不太可能执法到位。处罚对医院来说的不疼不痒，整体对医院的威慑力不足。

二是，医院建筑体量过大，几十万平米的不在话下，每一次抽检能都过一遍宛如登天，只能监督抽查，而医院本身对这类问题习以为常。监督员辖区有大量的单位，本身每天面临体能考核、政治学习、火灾调查等多项业务，一周用于检查的时间有限。受限于监督人员数量、经验的不足，也不太可能对大量隐患进行发现。

三是，目前很多消防监督员依然是把消防监督检查的关注点放在消防设备和疏散走道等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对于安全管理组织、安全资金投入、管理制度建设与运行、火灾应急预案制作与演练等“软的东西”少有考察。

医院消防的内部建设上，要做到真正达标意味着人力、精力、财力的付出。拿消防演练来说，庄一强表示，演练需要停工停产，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抬着担架拉病人往下跑，病人不满意，员工也不高兴。影响正常的医疗秩序，有些医院便也懒得做，或许说能不做就尽量不做。

医院消防控制值班室的队伍建设也是不完备的，颜龙介绍，控制人员或者消防管理人员都要有相关的中级证书，但实际上有很多人没拿到证书。

在一个偶发事件中，如何投入、如何分配资源考验着生命安全在我们各自心中的重量。“当人们认为不值得的时候，这些问题也就无解；当人们认为很划算时，解决这个问题就有了希望”，在经历过无数火灾溯源后，前述调查专员感叹道。

消防隐患，不只是医院

火灾的隐患不止存在于医院，老年公寓、康复机构同样隐藏着危险。

2015年5月25日，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发生特别重大火灾事故，造成39人死亡、6人受伤。电路接触不良引发了这次火灾，火灾中建筑物迅速燃烧并在起火十几分钟内就已经发生坍塌。在现场的废墟中，除了坍塌的房顶、铁床和轮椅的铁架，完全看不到任何墙体的痕迹。养老院中的52位老人，只配备了4名护工[9]。

颜龙认为，在消防设施和制度这方面，公立医院消防投入较多。公立医院有国家和地方财政的支持，同时也是检查的重点。设施都是按最好的标准，补充也都是很积极的。相较之下，私立医院和老年公寓有着更大的经营压力，在消防方面的投入未必会充足。

尤其是老年公寓的火灾防控和应急处置，现在还是一个标准缺失的领域。“老年公寓的老年人怎么逃生，对于这一块我们的标准还是有点缺失的，只是做了简单的一个规定，比如建筑防火间距和耐火等级达到多少。但是具体的预案怎么去实施，怎么去达到这一点，现在可能还没有涉及到。”颜龙说。

而这些年，民营医院和康养机构也确实走上了一个扩张期。近年来医院改造项目较多，主要是民营医院、康养机构。

这些机构的建筑情况多种多样，有闲置地的继承，也有酒店宾馆的改造。要改造成符合医院消防标准建筑，难点有很多。这也意味着，这些民房改建的医疗机构，需要在建筑改造上应该付出不低的成本。

颜龙介绍，民房改建医疗设施，只要按照规范改是可以达标的。由专门的设计院出图纸，然后进行审核，建成之后住建部门验收。消防设计、施工和验收过程均涉及到法律责任，只有符合规范，才会出具消防验收合格书的。

但在现实中，很多医疗机构偷偷绕过了这个严格的规程。

在鲁山老年公寓的案例中，据央视记者调查，2010年11月，鲁山县民政局在康乐园老年公寓未提供建设、消防、卫生防疫等部门的验收报告和审查意见书原件的情况下，违规通过了康乐园老年公寓审查[9]。

如果说鲁山的火灾年代太远，监管还没有规范化，那么去年发生的来雁医院火灾，同样绕过了监管流程。

来雁医院名为医院，但医院的房屋和品牌都租给了“华晨健康养老服务有限公司”，转让后医院80%股份归华晨健康所有，实际做的是养老生意。

2021年9月，医院在3楼设置康养部，但完全没向市住建局申报消防验收备案抽查手续，向民政部门申请备案的养老机构资料也完全不符。而且这家医院属于人员密集场所，但不属于公众聚集场所，所以不需要到消防部门办理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手续。就这样种下了祸根[10]。

本次发生火灾的长峰医院，和来雁医院的情况非常类似，养老生意是医院的一大块收入来源，这也是为什么本次火灾中老人遇难的比例如此之高。

根据《界面新闻》记者的调查，至少从2019年起，长峰医院和福康寿失能老人护理中心合作，设置了大量医养结合病床，但这份业务一直游离于监管之外。福康寿中心网站上介绍，医养结合业务的目标是那些“受三级医院床位周转率影响，无法长期入住，存在一定的医疗依赖，医院或养老院很难照顾他们”的患者。

这种运营模式就是为了绕过严格的国家标准，据《界面新闻》报道，养老机构想通过消防验收并不容易，单是一套消防设备的投入，至少需要几十万元。此外，如果是医养结合模式的养老机构，还需要养老机构拥有全职医生和救护设备等[11]。

随着老龄化的加深，对养老机构的需求自然会逐渐增加，但老年人的安全现在并没有得到足够的保障。

“现在我们国家慢慢步入老龄化了，老年公寓消防这块，很多问题以后都会慢慢的爆发出来。”颜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