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Pixabay

撰文丨缇娜

撤稿 121 篇是什么概念？

很多研究人员可能一辈子发表的论文都达不到这个数量，然而，在这名日本医学学者身上，121 篇只是他 20 年研究生涯里伪造论文的一部分，还有一些至今都没来得及撤稿。

在畏罪自杀后，他编造的论文仍然对医学领域产生着持久的影响，Science 将其称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学术欺诈事件之一」[1]。

一个人随访 780 名患者？多个团队提出质疑

时间回到 2006 年，一天，阿伯丁大学医学院教授艾莉森（Alison Avenell）正在查阅文献，她计划开展一项关于维生素 D 降低骨折风险的回顾性研究。

偶然之间，她翻到了一位名叫佐藤能启（Yoshihiro Sato）的学者的研究。佐藤能启时任久留米大学医学院副教授，他的两篇论文分别研究了维生素 D 在卒中恢复期患者和帕金森病患者中预防骨折的作用。

图源：The making of scientific ethics – lessons from unethical conducts

读着读着，艾莉森却发现了论文的几处诡异——两篇论文中试验组和对照组人群的平均 BMI 完全相同，不仅如此，还有多处疑似错误/造假的痕迹。

不过，此时的艾莉森并不知道，不只是她一个人关注到了佐藤能启的问题。

2005 年 11 月，有学者联名在著名神经病学学术期刊 Neurology 上对一篇题为「利塞膦酸对老年女性卒中后髋部骨折的预防作用」的文章发起质疑[2]，指责文章缺少对骨折风险关键指标的描写、入组人群缺乏代表性、入组速度远快于真实世界发病率预期（在 4 个月内入组了 374 名患者），而这篇文章的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都是佐藤能启。

佐藤能启等随后也在 Neurology 上进行了回复，补充了部分研究数据，并且向他们表明实属误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在 2007 年，另一个科研团队发现了佐藤能启发表在 Archives of Internal Medicine 的两篇文章也存在问题[3]。除了文章中试验药物的效果异常显著、试验脱落率非常低以外，他们还发现，佐藤能启招聘受试者的能力「超乎寻常」。

在一篇文章中，佐藤能启于 2 个月内招募到了 280 名患者；另一篇文章中佐藤能启则声称自己一人完成了对 780 名患者每 4 周一次、持续了 18 个月的随访。以佐藤能启当时所处的见立医院的规模（数百张病床）和当地人口数（人口常年维持在数万人），这个招募速度显得非常不现实，而他凭一己之力随访 780 名患者的「神迹」看起来更是荒诞不经。

质疑发出后，佐藤能启再次「光速滑跪」，立刻向期刊致歉称其研究实际上是多中心研究，且两项研究都有助手参与。

期刊编辑对这一说法暂时表示接受，但提起质疑的科研团队并不服气，还接连翻出佐藤能启发表在其他期刊上的 11 篇文章涉嫌造假。然而，Archives of Internal Medicine 的编辑却表示，不接受在该期刊上发表质疑其他期刊文章的评论。

期刊的这一决定，让佐藤能启被戳穿的时间又推迟了好几年。

发文打假，却被顶刊接连拒稿

故事回到艾莉森，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佐藤能启的「奇文」被发掘出来。2012 年，她与几名学者开展了针对佐藤能启发表的 33 项研究的系统评价与统计分析。

Alison Avenell（图源：retraction watch）

通过仔细阅读佐藤能启发表的文章，学者们发现几处通病：研究规模异常地大，研究脱落率极低，以及研究无论使用什么干预方法，都能出现极好的阳性结果。

而在这之前，也有质疑团队提出，佐藤能启无论是研究日光、维生素 D、维生素 K、叶酸还是其他试验药物对髋部骨折的预防作用，都能发现这些干预措施有着极大幅度（降低 70～80% 骨折风险）且统计学上异常显著的疗效。

以骨折预防领域非常经典的 FLEX 研究为例[4]，研究中阿仑膦酸钠相比安慰剂组降低了 55% 的骨折风险。但在佐藤能启的研究中，同类药物利塞膦酸钠却可以把患者骨折风险降低 67～90%，同时代没有任何一项严谨的 meta 分析能达到这个数字。

不仅如此，佐藤能启的几乎所有研究的规模都远大于他所在医院的容纳程度。

艾莉森等人对佐藤能启 33 项研究中的患者进行组间分析，并对超过 500 个患者自身变量进行分析和 p 值计算，结果发现，超半数的变量的组间差异计算 p 值都大于 0.8，这意味着 33 项研究里招募到的患者特征高度类似。

这个结果只能用两个原因来解释：第一，佐藤能启在平行时空进行了 33 项临床研究；第二，佐藤能启编了一堆患者数据然后在不同研究间反复套用。

答案昭然若揭。

此外，佐藤能启的研究中还存在不同研究甚至同一研究之间前后矛盾、数据存在明显低级错误、重复数据和文字等行为。最终，艾莉森等人将分析整理成文，准备发表。

然而，这篇揭穿佐藤能启真面目的论文，却被 JAMA、JAMA Internal Medicine 和 Journal of Bone and Mineral Research 接连拒稿，编辑拒稿的原因在于：不想期刊因为发表揭露学术不端的文章而成为风暴中的焦点。

直到 2016 年 12 月，这篇论文辗转 3 年终于得以在 Neurology 上发表[5]。而自 2015 年 6 月起，陆续有期刊开始撤稿佐藤能启的论文，截至打假论文发表时，被纳入分析的 33 篇文章中已经有 10 篇被撤稿。

图源：Neurology 截图

畏罪自杀后，他的论文仍在被引用

在打假论文发布同年，2016 年，已升任弘前大学医学研究科教授的佐藤能启自杀身亡，留下一篇遗言，向其论文合作者、庆应义塾大学兼职讲师岩本润表示致歉。

随着佐藤能启的自杀，对这起学术不端事件的调查也就此停滞。没人再能知道佐藤能启究竟是如何编造数据，又有多少论文、期刊受到影响。只有期刊在舆论催促下，「缓慢地」进行着相关论文的撤稿工作。

目前，佐藤能启在 78 个医学期刊中发表的 300 篇文章已有 121 篇被撤稿。在著名学术打假网站 Retraction Watch 的「撤稿数量榜」上，佐藤能启及其合作者岩本润分别位列第 4 位和第 6 位。

图源：Retraction Watch

但令人尴尬的是，直至今日，佐藤能启仍有部分文章仍在被人引用。

艾莉森团队共通知了 292 篇文章所属的期刊（另外 8 篇为佐藤主动撤稿），表明文章有学术不端之嫌并请求撤稿，但截至 2023 年，仍有 107 篇文章未引起期刊的注意，57 篇文章期刊做出了回应但表示不会进入撤稿流程[6]。

2023 年 7 月，佐藤能启的 10 篇文章被国际出版伦理委员会（Committee on Publication Ethics，COPE）向某出版社提出撤稿警告，但其中仅有 7 篇文章于 2023 年 12 月被出版社撤稿，剩下的 3 篇则在艾莉森向久留米大学（佐藤能启文章的署名单位）请求帮助后，才被计划于今年撤稿[7]。

尽管如此，该出版社旗下期刊中还有 20 多篇佐藤能启发表的文章未获得撤稿回应。

导致期刊撤稿缓慢的主要原因在于，作者和作者的署名单位未提起撤稿请求——而这一点，在佐藤去世后显得更加艰难。

不仅如此，一些引用了佐藤能启「问题论文」的新论文，至今仍能顺利出版，也说明了杂志在审稿和接收时存在漏洞。

2014 年，神经领域专家 Amie Hiller 在期刊 Maturitas 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维生素 D 在帕金森病中作用的综述。这篇论文引用的 63 篇参考文献中，有 10 篇来自佐藤能启。

论文截图

Hiller 和期刊的最终处理方案是，就这个问题撰写一篇 Letter，评论了综述中哪些部分的结论受到了佐藤能启造假论文的影响，但并不对文章进行撤稿。

截至今日，艾莉森和合作者们仍在为佐藤能启遗留论文的撤稿问题而奔走。可以预见的是，这场学术造假泛起的涟漪，在当事人的死亡后，仍将持续数年。

（策划：z_popeye｜监制：gyouza、carollero）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参考文献：

[1]Kupferschmidt K. Researcher at the center of an epic fraud remains an enigma to those who exposed him. Science. 2018. doi:10.1126/science.aav1079

[2]Poole KE, Warburton EA, Reeve J. Risedronate therapy for prevention of hip fracture after stroke in elderly women. Neurology. 2005;65(9):1513-4; author reply 1513-4. doi: 10.1212/wnl.65.9.1513

[3]Halbekath JM, Schenk S, von Maxen A, et al. Risedronate for the prevention of hip fractures: concern about validity of trials. Arch Intern Med. 2007;167(5):513-4; author reply 514-5. doi: 10.1001/archinte.167.5.513-b

[4]Black DM, Schwartz AV, Ensrud KE, et al. Effects of continuing or stopping alendronate after 5 years of treatment: the Fracture Intervention Trial Long-term Extension (FLEX): a randomized trial. JAMA. 2006;296(24):2927-38. doi: 10.1001/jama.296.24.2927

[5]Bolland MJ, Avenell A, Gamble GD, et al. Systematic review and statistical analysis of the integrity of 33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s. Neurology. 2016;87(23):2391-2402. doi: 10.1212/WNL.0000000000003387

[6]Grey A, Avenell A, Bolland MJ. Ten Years later: Assessments of the integrity of publications from one research group with multiple retractions. Account Res. 2023:1-21. doi: 10.1080/08989621.2023.2295996

[7]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24/01/24/exclusive-elsevier-journal-cope-threatened-with-sanctions-will-retract-four-more-artic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