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othy Beherens博士
撰文 | 李珊珊
2024年11月,科睿唯安宣布,eLife期刊不再被赋予SCI影响因子。此前,这本跨学科的生物学杂志IF是6.4。进入2025年,这本先锋开放获取期刊开始感受到了失去影响因子的余波,而这其中,“最大的,也是主要的变化都来自中国”。
eLife主编Timothy Beherens博士是牛津大学Wellcome综合神经影像中心副主任、计算神经生物学教授,伦敦大学学院荣誉讲师。他向知识分子透露:(科睿唯安的决定之前),“eLife大约有40%的投稿来自中国,现在,我们大约失去了来自中国的80%的投稿。”
这家非商业性的学术期刊创立于2012年,由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英国Wellcome基金会及德国马普学会三家实力雄厚的科学资助机构共同支持,创始主编为2012年诺奖得主Randy Schekman。eLife以出版模式的先锋性和实验性著称,Randy Schekman获得诺奖之后曾公开抨击CNS(Cell、Science、Nature)等顶刊犹如“限量奢侈品”,给科学家们带来很多不必要的压力。
成立伊始,除开放获取外,eLife另一项重要创新就是同行评审的协作系统,即:审稿人和编辑一起讨论意见。这个理念吸引了数十名在职科学家担任编辑,负责筛选投稿,还有数百名科学家担任审稿人。eLife编辑团队有多位华人科学家,其中来自中国大陆的有北京师范大学毕彦超、北京大学罗欢、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刘彩刚。
2021年,eLife决定走得更远一些,它们决定发表论文的预印本,让“评审的延迟不会阻碍研究者分享他们的研究”。最先,这只是一种小范围的实验,而从2023年开始,eLife决定对所有发表的文章都采取预印本+评审意见的发布方式。
根据《科学》杂志当时的报道,为了让广大科学家们更好地接受这个方式,它还将论文的文章处理费(版面费)由3000美金降至2000美金,一年后的2024年,这个费用涨至2500美元,但仍低于该刊使用传统出版方式时采用的收费标准,也远低于其同级别的期刊如Nature Communications(2024年每篇论文的文章处理费超6000美元)。
按照eLife流程,来稿“不拒”且不强制要求作者根据审稿人意见对文章进行修改,不会引来很多垃圾文章吗?
“eLife不发表垃圾文章”,Beherens博士回答。在与《知识分子》1个多小时的对话中,这句话他说了3遍。
这位主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开放科学之梦。从读博时开始,他便致力于研究开放软件,开发了用于分析脑电信号和脑成像信号的软件,并与同事一起创建了目前分析人类脑成像数据最流行的软件之一,SPM(Statistical Parametric Mapping)软件库。“(SPM)完全免费和开源”,他说:“通过分享软件,我所产生的影响远大于仅仅发表论文”。
而作为eLife的主编,他希望这本期刊把对论文的控制权“还给科学家”。建立一个更开放更高效,却不损学术质量的“发表后评审”的论文发表体系。根据eLife最新发布的两年统计简报,平均每篇投稿会在8天内决定是否进入审读流程,从收到投稿到预印本出版,平均只需95天。
审稿人不再拒稿,而是用标准化的审评用词:使用“里程碑式的”、“突破性的”、“重要的”或“有价值的”来评价文章的学术价值,用“令人信服”,“可靠”、“不充分”等来评论文章证据强度,“为每篇论文提供一个单独的质量标志”,从而争取让人们真正学会“根据科学家们发表的内容质量而非发表的期刊”来评价一项研究。
目前,eLife的不拒稿模式主要表现在“不会因审稿人喜好而拒绝文章”,但编辑们仍会采取一些标准来决定文章是否进入审稿流程。根据上述的统计数据,约有27%的投稿会被选中进入审稿流程。“我们希望最终实现的是发表后评审,即先发表再(由同行读者)评审”,但这种做法太激进了,当前由编辑们决定是否接受稿件,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妥协。”
这种方式带着点理想主义。不过,听Behrens博士深入解读这种全新的出版模式,以及采取这种模式背后的考虑,也许,这在中国这个“苦影响因子久矣”,却始终不能摆脱影响因子的国度,多少还是会有一些助益的。
01
最大的变数来自中国
知识分子: 去年,Web of Science 决定不再赋予eLife影响因子,这对贵刊和更广泛的科学界意味着什么?
Behrens博士:我们尚不清楚Web of Science 的决定会产生怎样的长期影响。但我认为短期影响已经在学术界,尤其是在中国的学术界,引起了一些不确定性。
的确,不再被SCI收录,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去年以来,我们的投稿量经历了一个下降的过程,但目前的趋势是向上的,3月份的情况看起来正处于上升趋势。大致来说,来自美国的投稿量相对稳定,来自欧洲的投稿量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而另一些国家,比如英国,投稿量反倒有所增加,但我们在其他地方失去了大约20%到30%的投稿。
当然,我们最大的变数来自中国。过去,eLife大约有40%的投稿来自中国,现在,我们大约失去了来自中国的80%的投稿。我认为这一点的主要原因是:中国科学在科研经费资助决策和职称评定方面对影响因子的依赖程度远高于其他任何地方。
我了解到,中国科学家曾经存在一种担忧。就是担心我们可能会被中国科学院的博士生毕业认可期刊名单(编者按:中科院期刊分区表)除名。最近,我非常高兴地听到,我们不会被除名,这很棒,因为尽管中国科学的许多方面都更倾向于使用科睿唯安的排名系统(JCR),但很显然,中国科学院不这样,中国的许多非常优秀的大学也不这样。中国科学院期刊分区的这次决定也非常棒,这会让我们的中国作者们恢复一些信心。
知识分子: 能评价一下您收到的来自中国的论文吗?他们的质量如何?你知道中国论文的撤稿率一直是令人担忧的。
Behrens博士:在过去,我们一直能收到一些来自中国的优秀论文,当然,也收到过一些质量较弱的论文。平均而言,来自中国的论文(在编辑们)初筛时,淘汰率会更高。
02
一本不拒稿的期刊到底是怎么做的?
知识分子:据说eLife“不拒稿”,这听起来似乎令人难以理解,能否请您简要介绍一下eLife目前的出版模式?
Behrens博士:在eLife,围绕论文的所有讨论都是公开且开放的。在经过同行评审的认真讨论后,我们会直接发表论文,连同评审意见一起公开。
不拒稿的意思是:我们会根据一些标准来决定一篇稿件是否进入评审环节,但我们不会因为审稿人的喜好而拒绝任何文章。
对于一篇投稿,如果我们同意评审,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同意发表它了,然后我们会将论文与评审意见整合在一起发表。评审意见包括详细的评估,审稿人会使用简洁、标准的关键词,来概括他们对论文的看法。通过这些关键词,读者就可以对论文的证据等级等等有一个初步的印象。我们会公开审稿人对于这篇论文的意见,以及作者的回应,这些意见和讨论会与论文一起发表,这样就能很容易看到审稿人的想法,甚至作者与他们的整个讨论过程,这就是我们的运作方式。
事实上,我认为,这些评审意见对提供科研经费的机构或者学校的终身教职评审委员会非常有用,因为从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审稿人对这篇论文,以及这项研究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篇eLife的论文,你无法像其他期刊一样,试图隐藏这些错误,因为它过于公开、透明了——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审稿人说了什么,作者做了什么样的回应。
而且,整个过程作为一种科学记录也有用的,因为论文中的任何错误或缺陷都会与论文一起在网上发表,将来都是可以追溯的,这样作者就不能像在其他期刊中一样去隐瞒记录。又因为整个讨论都是公开的,这对保护作者也有好处。每个作者都不用担心被拒稿。甚至,这对审稿人来说也是好的,因为他们不需要做出拒绝某篇论文的决定,因而伤害一个作者的学术生涯,科学史上很多传说是关于一个知名科学家拒绝了一篇重要稿件的。而作者也不必经历一次次投稿,一次次被拒绝的过程。
我认为,对于整个科学界来说,公开透明地讨论论文,并发表丰富、细致的观点,而不是仅仅做出二元化的(拒稿或者发表)决定,是更好的方式。
知识分子:您刚才提到不拒稿,但更准确的描述似乎是,被选定进行同行评审的文章会以“已评阅预印本”的形式发布在eLife网站上,其中包括eLife评估。那么,是谁来做这个选择?又是依据什么样的标准,如何选择呢?
Behrens博士:我们会选择论文进行同行评审,因为在我们的模式下,高质量的评论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能够吸引高质量的审稿人。因此,我们要求我们的专家和编辑们来判断,高质量的审稿人是否愿意评审这篇论文。这显然与论文的有趣程度有关,因为对更有趣的论文进行同行评审比对不太有趣的论文进行同行评审更有吸引力。
由编辑们来挑选论文,也是一种妥协。如果你想改变某种模式,最好采取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即便我们想评审所有提交给我们的论文,在整个学术界理解如何阅读我们的评估、评价和关键词之前,我们也不会且不能这样做。当然,我们希望最终实现的是发表后评估,即先发表再评估。
但在今天,世界其他地方仍然处于发表前评估的模式,这样,人们可以通过(论文发表的)期刊名称来判断论文质量。如果我们立即转向评审所有投稿,而不进行任何选择,那么所有论文都会立即进入发表后评估阶段。而如果中国、阿根廷或英国的某些大学,尤其是大学的职称评定机构不理解这一点,我们就会遇到一些麻烦。因此,我们必须平稳而缓慢地朝着我们想要的目标前进。因为,从长远来看,接受并评审更多的论文是有益的。但目前,我们不会最终评审所有投稿,因为这必须是一个平稳的轨迹。
知识分子:我在你们的网站上读过一些论文,每篇论文似乎都有评审员的评估,标注着“重要的”或“有价值的”,您刚刚也提到了,这是评审意见中的“关键词”,eLife是不是第一个使用关键词来撰写论文评审意见的期刊?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Behrens博士:关于关键词,我不知道其他主流期刊是否这样做,但我知道科赫评价(Cochrane Reviews)等机构会对某个想法的证据强度进行评级,还有其他一些评审机构也会这么做。例如,在新冠疫情期间,有一个很棒的发表后评审机构,他们会审查所有的预印本,并试图评估哪些是可靠的,哪些不可靠的。他们会使用类似的评级系统来评估论文的可靠性。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想法,但我认为我们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主流期刊。
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评估结果必须能够被清晰地理解。
科学界存在一种理想化的想法,认为每个人都会阅读所有的文献,这当然很棒,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提供科研基金的机构和评审终身教职的大学委员会大部分依赖期刊(的影响力指标)对论文的质量和影响力进行评估,他们之所以需要依赖期刊,是因为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不可能阅读所有的文献,从而评估某个作者在相关领域的贡献。
在过去,人们依赖期刊的名称和声誉作为质量的标志,但我们希望改变这一点,为每篇论文提供一个单独的质量标志,这不是针对整个期刊的,而是更加细致和精确地针对每篇文章的。
但如果要这样做,就需要一种清晰简洁,而且标准的方式来总结你对单篇论文的看法。我们认为,为了满足类似期刊(影响因子等)的用途以及公共讨论的需求,我们需要这样做。
知识分子: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生成大量低质量研究越来越容易,作为一本“不拒稿”的期刊,你们有什么方法来应对这一点?
Behrens博士: eLife不发表垃圾文章,在对一篇论文进行同行评审前,会有3位编辑查看这篇论文,我们会非常仔细地阅读它们,决定是否进行同行评审,然后进行极其细致、深入的同行评审。我们做的是非常专业的工作,我们不是在玩游戏。如果有人向我们提交垃圾文章,在这套流程中,它会立即被发现,我们不会对其进行评审,我们不会做掠夺性期刊所做的事情。(注:掠夺性期刊,指利用开放获取收取巨额版面费,但缺乏严格的同行评议流程,导致低质量文章充斥的伪学术期刊。)
当一篇论文在eLife 网站上发表时,平均来说,它已经被8位科学家阅读过,这至少包括资深编辑、三位评审编辑,还有我本人。我们绝对不会发表垃圾文章,它们根本无法靠近我们。
知识分子:诺贝尔奖得主谢克曼(Randy Schekman)此前曾对eLife的做法表示担忧,而且很多科学家也在担忧如果eLife不强制的话,作者会不会没有动力回答审稿人的问题,按照审稿人的要求修改论文,补充新的证据?而这种情况会不会影响到文章质量?
Behrens博士:我们最新的数据是,虽然不强制作者在文章发布前根据审稿人意见对文章进行修改和补充,但有96%的文章,作者都按照审稿人的要求进行了修改,科学家们很愿意回应审稿人的要求,去修改文章和补充证据,因为这会使他们的论文变得更好。当然,也有一些人,得到的评价就是你做得很好,很扎实,不必修改可以直接发布。
还有一些情况,审稿人给出了强烈的批评意见,但作者不同意这些意见,坚持要把文章发布出来,我们也发布了,与那些针锋相对的审稿意见一起发布出来,由读者们来评判。
我们做这些,希望做到的是,让作者拥有自己论文的控制权,而且这一切都是公开的,大家都可以看到,所以即便审稿人有不同意见,也没关系。
知识分子:未来会有什么措施来处理那些预印本库中质量较低或存在其他问题的论文?
Behrens博士:不需要。低质量论文不太可能通过我们的评审机制。
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意见是透明的。因此,如果我们发表了某篇通过了第一轮筛选机制的论文,但评审员仍然认为质量较低,那么我们会公开声明,证据不支持这些结论。
03
最紧迫的问题:
打破影响因子依赖
知识分子:eLife使用新模式之后,有没有特别能够说明这个模式的令您印象深刻的论文,能举个例子吗?
Behrens博士:去年有一篇非常引人注目的论文,作者是知名古人类学家李.伯杰,文章中他提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发现:25万年前,一种南非古人类纳莱迪人有意识地“埋葬死者”,这比目前已知的智人墓葬的证据早了至少10万年。如果能够得到证明,这将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因为这是人类能够见到的最早的丧葬行为。当时我们的4位审稿人一致认为,这些方法、数据和分析并不能支持主要结论,在没有进行全面挖掘的情况下,得出“有意埋葬死者”的结论为时尚早。但作者坚持要发表,我们也同意了。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大量的媒体报道,《古人类学》杂志上,有人专门写了篇详尽的论文来批驳,Science和Nature都对这项发现和它所带来的争议进行了报道。但需要注意的是:所有这些讨论中,批评者并没有否定这场葬礼的真实性,只是说:“所提供的证据并不支持这样的结论”。
这篇关于古人类研究的文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它的评审意见几乎比文章本身的传播得更广,大家都在讨论它,讨论应该再完善哪些证据可以让这个结论更为坚实。这个故事最棒的地方在于,作者随后对论文进行了非常实质性的修改,几乎解决了所有的评审意见,我们近期发表了一个新的的版本,与之前的版本相比,新版确实拥有了更严谨的证据。从新版本的同行评审意见也可以看得出来。就新的版本而言,我承认可能仍然存在一些疑问,但确实已经比过去好多了。
我觉得,在这次事件是这种公开透明地在线讨论的胜利,它体现了学术界的自我纠偏。对于我们来说,与审稿人和媒体进行讨论确实非常困难和复杂,但结果是好的,论文的结论变得更强了,整个过程都是透明的。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更多的人参与的公开讨论,这让文章变得更好。
知识分子:那么您怎么看整个学术出版的未来,像eLife这种公开透明的方式,这种发表后评审的模式,会是学术出版的未来吗?
Behrens博士: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只能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首先,我认为学术出版需要多样化。在现代世界,我们的所有出版都通过传统期刊进行,这在我看来很不对,很多科研工作的主要成果不仅仅是一个PDF,因此,我们必须发布更丰富的内容,以及与之相关的评论意见,包括质疑和反对。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更加开放地来思考“发表后评审”的模式,以及如何将许多不同的出版物评审整合为一个总体或最终的意见,并把这些方式纳入我们评估不同科学成果的方式中。
我非常希望未来能出现一种系统,在其中,同行评审或意见或文献的创建与出版是分开的,人们还能发布非常复杂的内容,包括视频、代码等等。然后,我们对这些内容的看法以及科学家管理这些文献的方式,不一定需要与那些能够托管这些内容的人(比如杂志、出版商等)联系起来。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应该能够单独撰写我们个人对此的意见,这是我认为发表后评审已经成为一种强有力方式的主要原因之一。当今的技术已经可以支持我们做到这一点,但这个生态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
当然,在当前,科研人员高度依赖高影响力期刊和影响因子等因素的环境下,在这种背景下,建立一个全新的学术出版的生态系统是很困难的。实际上,我认为最有趣的问题不是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最有趣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才能走出当前的困境?我们怎样才能打破目前对影响因子的依赖……这似乎是最紧迫的问题。
感谢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开放科学中文社区(COSN)发起人胡传鹏对此文的帮助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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