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戴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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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个月,从实验室到一家生物科技(Biotech)公司。
2022年5月,北京大学杜鹏团队在《Cell》发表了一篇题为《一种植物免疫蛋白通过挽救microRNA的缺陷实现广泛的抗肿瘤反应》的研究论文。[1] 作为这篇论文的共一作者,2018级北京大学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的博士生,萌生了以原创科研成果为起点,进行创业的念头。
长年来,在试图迈向产业化的过程中,坠落于“死亡谷(Death Valley)”的科技初创公司不计其数。对于生物医药行业来说,“源头创新”更是意味着冗长的产品开发周期和难以预测的临床试验,入局之险可想而知。根据《中国生物科技成果转化蓝皮书2024》,中国的生物医药领域科技成果转化率多年停留在5%左右的低位,高校专利成果转换率仅约为3.9%。[2]
就在这篇论文发表的前一个月,北京大学创新创业学院迎来了新院长刘德英,后者以“一纸公文、一枚公章”接手了北大双创学院的建设工作。
按照刘德英的描述,这个机构当时“没有预算、没有场地、没有编制”,相当于白手起家,负责研究制定学校创新创业的方向和战略。
刘德英是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原党委书记,在注意到该院教授杜鹏领导的团队最新发表《Cell》论文后,他主动与杜鹏讨论将成果产业化的可能性,并建议由其学生担任创业的主要推动者。
“客观来说,创业是有门槛的。”刘德英回忆说,“学生的创新不错,刚开始创业有所欠缺,但经过训练,成长速度极快。”
以赛促创是刘德英培育潜在科技转化项目的重要途径之一,起到了验证项目可行性、调改创业方向,打磨方案等作用。在比赛之外,北大双创学院还通过双创课程和链接社会、产业资源,为创业者提供系统指导与支持。
2023年,这个年轻的学生团队再次带队参加中国国际大学生创新大赛,凭借“跨物种肿瘤基因治疗”项目斩获大赛全国总冠军。
当年11月,学生为首席执行官,导师暂任首席科学家,创立了一家小型生物技术公司。
这家小型的生物技术公司最终是否会成长为一个Biopharma,又或是能够将技术License-out,我们暂时无法知晓,也无法给出一个创业成功的绝对标准。
更关键的问题或许在于,北大双创学院的科技成果孵化模式能否被复制,能否让更多的初创企业从高校中涌现出来,从而推动更多源头技术走向产业。
从实际来看,一家芯片研发企业寒序科技(北京)有限公司也在同样的模式下成长起来,并获得千万级融资,这为北大双创学院的孵化模式可行性进一步提供了参考。
近日,《知识分子》与北京大学创新创业学院院长刘德英就“师生共创”模式的缘起与实践展开对话,探讨高校创业孵化平台在科技成果转化中的角色。刘德英也分享了从零搭建创业平台资源的经历,以期为更多高校提供借鉴。
以下为对话实录,文字经过编辑和删节:
01
让学生主导科技创业
知识分子:最早开始,您会什么会提出“师生共创”的模式,让学生去担任创业的主要推动者,科学家作为支持方?
刘德英:双创学院的主体显然是学生。国家近年来重视创新创业,产生了一些不错的项目,但大部分缺乏技术支撑,无法体现高校的科研优势。现实中,学生自身的科研成果有限,大多依托老师的实验室完成。
传统的模式是教授基于科研成果亲自创业,但有明显弊端。科研强调“反木桶原理”,只要在某一点上做到极致,就能有突破;创业则遵循“木桶原理”,管理、营销、融资等环节的能力缺一不可。这意味着擅长科研的人往往不一定擅长创业,除非能找到合适的合伙人。
例如美国很多大型生物医药企业都源自校园,甚至有教授多次参与创业。但他们并不会亲自去做企业运营,而是交由职业经理人负责。在美国这样成熟的社会环境下,找到合适的合伙人相对容易。
而中国产业发展速度快、市场体系还不够成熟,在社会上找人难以建立信任,风险很大,家人有能力有意愿介入创业的情况也较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科研成果数量并不输美国,但产业化水平却仍有差距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学生是最合适的选择:人数多,老师熟悉了解,信任关系已有基础;而且学生未来仍在相关领域发展,不会轻易破坏师生关系。
“师生共创”的模式下,老师可以作为科研成果的提供者和创业的支持者,适度持股,但不必亲自担任法人或 CEO。这不仅符合学校的制度要求,也避免了学术声誉上的风险。即便创业未能成功,外界也会理解为“老师支持学生的尝试”,而不会苛责教授本人。
知识分子:科学家创业的失败率普遍较高。除了缺乏创业经验或相关能力之外,您认为还有哪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刘德英:最大的原因其实是“有后路”。教授身份光鲜亮丽,有稳定职位和科研资源,一旦遇到创业困难,很容易选择回到学校。他们不一定会破釜沉舟去拼,缺少那一口气,成功率自然低。
学生则不同,他们年轻、有冲劲、没有太多包袱。年轻创业者花钱谨慎,投入了就全力以赴,心理状态决定了创业成功的可能性。我常拿跑步打比方,就业或者搞科研像跑马拉松,可以规划好每一步,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吃的、配速多少,全都可以控制。
创业则像跑山地越野,看不到前面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拐弯处的树木,哪儿下雨地滑,也无法预料。政策会变、人员会换、谈好的投资可能反悔,每一步都充满不确定性,需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所以创业对人的锻炼非常全面,也非常考验心理承受力。
知识分子:在北大现有的成果转化体系中,创新创业学院的角色和独特价值是什么?学院是如何针对学生设计和实施创业训练的?
刘德英:北大的专利管理与转让主要由科技开发部负责,已积累了丰富经验,取得了不少成绩,双创学院则从人才培养的角度为科技成果产业化提供助力。成果转化的最后一步,仍然需要有人真正去推动落地。这就是关键所在:谁来帮助老师把科研成果变成现实的产品和企业?
过去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老师自己去寻找合作伙伴;二是学校帮助联系外部资源。这两条路都有一定成效,但都算不上“康庄大道”。我认为可以补齐的“第三块板子”,就是学生。
学生的优势在于熟悉科研本身,尤其是他们往往直接参与了课题。但学生的短板也很明显,年轻、缺乏市场和管理经验。因此,我们提出了一个“三阶赋能模式”,通过系统的培养,让学生逐步成长为既懂科研、又懂创业的 CEO 或 CTO。
第一阶段是“认知育能”——动脑。我们通过开设务实的课程帮助学生建立创业认知。这些课程并不局限于理论,而是邀请校外的优秀创业校友、投资人、资深企业家来授课,让学生快速了解产业实际情况。
第二阶段是“创意实践”——动手。学生先以“项目”的形式开展尝试,而不是急于成立公司。因为一旦注册公司,就会涉及成本和风险。如果在项目阶段就能发现市场前景不足,可以及时止损,学生再回到学业和就业规划,不会留下后遗症。在这个阶段,学院会提供一定的经费、空间和机会,例如支持他们参加比赛、路演、论坛,甚至一对一对接资源。通过这种实践,学生能真正体会到科研成果是否有产业价值。
第三阶段是“市场对接”——动腿。学生需要走出校园,与市场和投资人直接接触。如果能够获得外部投资,就进入商业化运作;如果发现难以对接市场,也可以回到学业路径。这一阶段,学生已经具备了认知和实践经验,能更清楚地判断估值、融资和合作条款。
双创学院作为教育机构,不占股份、不图回报,我们的投入就是教育的一部分,就像做科研实验一样,学校提供平台和资源,学生学习成长。
此外,依托北大的平台,我们请到的授课人往往都是重量级人物,很多人愿意以教育或公益的心态参与。这也是高校在开展创业教育时的独特优势:成本低,资源优质,学生收益大。
知识分子:生命科学等领域的创业周期往往较长、风险较高。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有效激励和支持学生投身相关创业项目?
刘德英:周期长、烧钱多是最大的难点。例如某些生物药研发项目,即便有理论技术,也可能面临递送技术和实际应用问题,需要大量资金。如果失败了,投入可能血本无归。而AI项目相对周期短、可快速应用,风险和耗费相对较低。
我与创业团队沟通时,会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创业路不会一帆风顺,需要面对各种困难。即便如此,只要项目在起步阶段得到支持,就有机会得到发展。
我们支持创业时,也会兼顾学生的科研发展,比如博士毕业后仍留在实验室从事博士后研究,这个身份允许他继续做科研工作,维系科研资源。创业培育不是把他们推下大海,而是给他们保护绳,让他们逐步迈入市场。这样,他们创业时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以赴。
02
营造高校创业生态
知识分子:在创业者需要帮助时,您是主动去对接,还是他们主动来寻求支持?
刘德英:都有,但更多情况下,我们通过搭建平台来创造机会和营造创业生态。比如“武汉杯北京大学创新创业大赛”,去年共有132个项目报名,其中很多负责人是我完全不认识的,这说明双创学院的影响力已经破圈,不再局限于熟人圈子,而是真正覆盖到更广泛的创业群体。
在大赛中,创业者可以在舞台上展示项目,台下的投资人会主动联系他们,有些项目在这种场合拿到了第一笔投资。这种形式,比我个人单点帮忙更可持续。
当然,如果创业者主动来寻求支持,我也会根据情况提供帮助。但我们不会越俎代庖,因为一些学生的商业计划书(BP)或许涉及敏感信息,不宜随意外传。我们更倾向于通过比赛或闭门路演邀请投资人来评审和交流,让项目在合适的节奏中自然对接。
知识分子:在市场对接过程中,学院如何帮项目拉投资、找资源?您个人是否会深度介入项目“找钱”的过程?
刘德英:双创学院往往扮演“媒婆”的角色,无论是参加地方政府支持举办的比赛,还是与地方产业平台对接,我们的任务就是先让双方见面,建立起基本的信任关系。地方政府通常希望投入更少的钱,项目方则希望拿到更多支持,谈判难免博弈。而北大站在中间,一方面能帮助学生梳理需求和底线,另一方面也能与地方政府沟通实际诉求。通过我们平台的润滑,对话效率往往更高。
同时,北大的“背书”也让地方政府和投资人更放心。我们不能保证项目一定成功,但能保证它们是真实的科研成果,不是虚假项目。对方敢于投资,往往就是因为这一点。
我更多的角色是营造生态、提供机会,而不是深度介入具体的商业事务。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精力有限,学院作为校内的职能部门,定位是教育和公益,不适合卷入商业化操作。第二,如果我介入过深,很容易引发公平性的问题。假如我对某个项目给予了特殊照顾,那对其他项目就不公;万一项目方或投资方中途闹掰,将学校卷进去也不合适。
因此,我们的原则是一视同仁:搭建平台,提供机会,但商业决策必须由企业和投资人自己完成。
知识分子:在整个科技成果转化过程中,学生通常在哪个阶段最困难?
刘德英:找资源是最困难的,主要包括资金和订单。对于资金,早期没有造血能力的项目很难吸引投资人,因为风险高,投入可能打水漂。订单也很重要,因为有了订单就意味着营收和市场验证,对融资也有帮助。
我们组织的“泉州杯”AI专项大赛,将创新项目与当地传统产业对接,让AI项目为服装鞋袜等企业赋能,同时获得订单和实践机会。
当然不同产业有不同逻辑,生物产业周期长,初期可能几年完全没有营收;AI应用周期短、资金需求大,技术门槛相对低,容易快速形成解决方案并获取市场需求。
知识分子:在与地方政府和投资机构的合作过程中,您提到自己也需要主动建立人脉和信任关系,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刘德英:坦白说,我本来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在生科院工作时,我很少参加饭局,也不主动去社交。但来到双创学院后,为了打开局面,我积极参与各类活动,开会时主动展示微信二维码,很快,我的微信好友从两千多增加到了近一万。
刚开始和地方政府或投资机构接触时,他们也会有顾虑。最初双创学院几乎没有任何基础,对方也会怀疑机构的可靠性。为了消除这种疑虑,我主动强调我们是有“北京大学”抬头公章的正式机构,并很快注册了“北大创新创业”公众号,写明校内办公地址。这些虽然是小细节,但在商业世界里非常重要,它们直接决定了别人是否愿意信任你。
03
创业是一种高级锻炼
知识分子:您早期发现有潜力的科研成果时,是怎么判断并介入的?
刘德英:早期主要通过私人关系和新闻稿关注论文,判断应用前景。如果可能在五年内落地,就重点跟进。后来我们建立了团队,专门追踪学校的前沿科技成果,并通过平台吸引项目主动找我们,从“我去找项目”变成“项目来找我们”。
知识分子:在选择项目时,是否会有一定的筛选标准?对于科技含量有限,或产业化前景不明朗的项目,学院是否会考虑不予支持?
刘德英:首先是一对一交流时,我会提出疑问,让项目负责人自己判断可行性。其次,学生参加比赛时有评审机制:从初赛到复赛再到决赛,邀请多位评委打分。项目能否通过各轮比赛,自然就能筛选出问题所在。
实际上通过比赛和辅导,学生能发现项目存在的不足并改进。创业不是一蹴而就的,很多成功项目都是经过反复打磨和调整才形成的。很多时候,只是某个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小调整,就能让项目完全不同。
知识分子:您觉得学生的创业天赋重要吗?
刘德英:以往的学生创业以文科、商科为主,但很多理工科学生潜力也很大,只是缺少锻炼机会。我们提供平台和系统训练,让潜力转化为实际能力。即使创业不成功,他们在就业中也会比以前更具竞争力。创业本身是高级锻炼,让年轻人接触真实市场环境、面对挑战,成长非常全面。
我经常用一个比喻:科技成果是“新势能”,需要人为推动才能转化为动能。我们把学生培养成合格的创业者,就是把潜力转化为实际动能。自然产生创业者的数量少,科技含量也不够高,我们的培养可以显著提升数量和质量。
知识分子:中国高校的创业文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您鼓励美国退学创业的路径吗?
刘德英:美国很多人先工作一段时间再读研究生,甚至有中途退学创业的现象。而中国大多数学生是应届毕业就继续读学位,中国政策鼓励毕业生创业,但我并不鼓励任何人退学创业。学业完成、基础稳固之后再创业是更合适的。我们的文化和社会环境决定了不能照搬美国模式。
美国的科研和创业是配合逐步发展起来的,有成熟的职业经理人和服务机构支撑。中国科研井喷式发展,但社会配套和职业经理人还不够成熟,所以我们必须设计适合自己的创新创业模式。
知识分子:您个人如何判断一个项目算不算“成功”?
刘德英:在我看来,创业只要往前走一步,就是成功。比如说小黄车ofo,它虽然最终难以维持,甚至留下负面争议,但不可否认,它开创了共享单车这个行业,并且推动了整个社会的产业创新。从这个角度看,它的创业是成功的。
所以,我不会用“是否上市”“是否长久盈利”这样的结果来定义,而是更看重创业过程中的阶段性突破。只要创业者认真投入,推动项目往前走,就是值得肯定的。
知识分子:在国内高校中,北大有哪些独特优势?
刘德英:北大的优势是学科结构齐全,文科和理科、医科和工科都有强实力。理科达到国际顶尖水平,可以做基础性创新;工科创业可以连接高端和终端。理科创业往往周期长、风险高,但一旦突破就是大项目,例如新药研发。
所以北大的特色可以是文理互补,通过课程和平台把懂技术的理科生和懂管理的文科生聚到一起,形成创业团队,需要我们主动去搭建这种跨学科生态。其实高校之间,例如北大和清华在很多项目上也已经开始合作,形成互补,而不是竞争。团队协作和互补性是创业成功的关键。
参考文献:
[1]https://doi.org/10.1016/j.cell.2022.04.030.
[2]中国医药工业信息中心《中国生物科技成果转化蓝皮书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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