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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张  帆(纽约大学社会工作硕士) 责编 | 崔  乐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身材偏 “豆芽菜” 的孩子,为此奶奶经常抱怨我为什么很难吃胖,似乎小胖墩才是她眼里可爱的存在。从中学时代步入青春期,直到进入大学之前,身材从来不是一件困扰我的事情。上大学后,我开始渐渐听到同学们讨论 “减肥” 这件事,有人每天去操场跑圈运动,也有人在宿舍默默节食。之后几年,“肥” 越来成为了一件经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事情。“朋友圈” 变成了 “胖友圈”:每次发完露脸照后,首先获得的一票评论是 “胖了”。享受完美食后大家不会再回味味蕾的愉悦感,而是面面相觑来一句 “太罪恶了”。我也经历过出门前牛仔裤拉不上拉锁、心态崩溃的时刻。
 
当我完成自我认同加入基佬队伍之后,我意识到 “形体” 在我们生活中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基友们不是在健身房 “举铁”,就是在 “举铁” 的路上;很多人常年午餐只吃水煮鸡肉和西蓝花。打开交友软件,各式精壮男在欢迎页面就已映入眼帘。至于个人简介页面,除了要填写身高、体重,还有专门的体型选项。在 Blued 上,体型会有苗条、中等、运动、肌肉、粗壮、高大等多个选项——似乎我们的身体成为了某种在货架上可以被交易的商品。 
 
 
身体形象指的是一个人对于自己身体的感知、感觉以及看法(Grimm & Schwartz, 2017)。有研究发现男同性恋会比男异性恋对于形体产生更频繁和严重的不满(Walloch, Cerezo & Heide, 2012)。很多关于男同性恋的研究显示,相比于异性恋男性,同性恋男性中更容易出现节食和限制饮食的行为;同时他们也存在更高的身体羞耻感,更加倾向于追求低脂肪苗条型的身材。Feldman 和Meyer 在2007 年的研究估计(转引自 Walloch等,2012),符合进食障碍诊断标准的人群中大概10%-15% 为男性,其中20%的男性自我认同为男同性恋(Walloch等,2012)。相比于异性恋男性,同性恋和双性恋男性出现对身心健康有害的进食态度和行为的风险要高出四到五倍。此外,研究显示,对于形体的不满会导致个体与其社交圈的隔离、对于生活的快乐感降低、感觉自己性吸引力不足,继而产生抑郁和焦虑的症状(Grimm & Schwartz, 2017)。那么,我们对于形体的焦虑感是从何而来的呢?  
 
01 少数压力模型与自我物化理论
 
Ilan Meyer 博士在他的少数压力模型(Minority Stress Model)中指出,男同性恋和其他少数社群一样,更容易受制于由同性恋污名化造成的持续性压力(转引自 Walloch等,2012)。这种压力源自于在主流异性恋社会环境下,同性恋身份的污名化以及对于同性恋的暴力。Walloch 和他的同事认为身体在这种压力下成为了渴望融入主流异性恋文化的载体。因此,很多人在这样内化的想法驱动之下,希望通过展现更加健壮阳刚的男性形象来克服作为性少数群体而承担的社会压力,这导致了更加极端地强化 “男性形象” 的行为。
 
前段时间我和朋友们去森林公园徒步,在爬到山顶大家都气喘吁吁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旁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白人小男孩却一直在督促父母继续往上爬,往更高的地方爬, “因为我想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说。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呢?《纽约时报》在 2018 年曾经发表文章反思 “美式男子气概”。文章指出,在美国社会,女性运动蓬勃发展的五十年来,女性已经在职业、教育和家庭等很多领域都突破了性别的限制;然而男性却还是被困在一个以力量衡量、具有支配性、以及不可以表现出软弱的性别模块里 (Black, 2018)。在这样的背景下,不难理解小男孩为什么会想通过爬上更高的山峰来证明自己是一个 “真汉子”。
 
关于 “自我物化” 的研究最早是在女性中展开的 (Walloch等, 2012)。她们认为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会不断内化社会对于女性外表的期待,进行改变对于自己外表的态度和行为,以满足社会期待。她们同样认为,男性也会经历类似的自我物化的社会过程:在社会压力下去满足整个社会对于男性性别的期待,就像上文提到的要做 “真正的男人” 的小男孩一样。
 
物化理论帮助我们解释了自我物化,以及内化社会标准后产生的身体焦虑之间的联系 (Walloch等, 2012)。
 
例如,我们在国内外媒体上重复看到的各式秀色可餐的男同性恋形象会影响我们对于美的标准,因此个体可能会采取行动来缩小自己和此类标准之间的差距(例如通过节食或者过度运动等方式)。如果这样的行为无法有效保持,个体对自我的评价就会降低,抑郁和焦虑的指数会逐步上升(Grimm & Schwartz, 2017)。一方面,在自我探索性取向和性别认同的过程中,为了让自己更有归属感,社群内部的审美标准会直接影响我们自己的审美取向。另一方面,异性恋价值观中 “身体作为性载体”这一观念在性态度相对开放的男同性恋社群内被进一步放大。一项2006年的研究显示,参与调查的男同性恋普遍认为健硕的体型会更容易吸引其他的男同性恋 (Walloch等, 2012)。自我物化压力会导致个体更加关注形体,希望自己有更完美的形体,因此对于自己身体的不安全感增加。
 
健身房里 “十男九Gay” 是社会对于男同性恋社群的刻板印象,也是个体自我物化的结果。
 
02 自我评价与进食障碍
 
随着自己的小肚子成为身边基佬和直女们调侃的内容,也许你会慢慢觉得:我找不到男票是因为我身材不好。你不愿意去参加一些基友的泳池派对,因为对于身材没有安全感,夏天还没到,内心已经开始渐渐紧张起来。
 
我第一年的社工实习是关于LGBTQ(lesbian, gay, bisexual, transgender,queer,即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酷儿)青少年的工作,在这一过程中我曾经接触过很多青少年:他们不仅因自己的性少数身份困扰,也为自己的身材感到烦恼,我也遭遇过因此尝试自杀和自残的极端个案——对于自我形体的负面自我评价和抑郁程度有紧密联系(Walloch 等, 2012)。而且研究显示,当对于自我的消极评价和饮食、锻炼、身体形态产生关联的时候,很容易诱发进食问题(Walloch等, 2012)。
 
进食障碍也许还不是一个像抑郁、焦虑、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等经常被谈到的心理问题。在最新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的诊断标准中,“进食障碍” 是一个诊断群用来描述非正常的饮食行为以及对于行为的顾虑。其中,神经性厌食(anorexia nervosa)、神经性贪食(bulimia nervosa)和暴食障碍(binge-eating disorder)是最为常见的三个诊断 (Morrison,2014)。
 
根据美国精神医学学会(2014)在 DSM-5 中的描述:神经性厌食指的是通过限制能量摄取而导致显著的低体重;即使体重处于显著的低水平,仍然会强烈地担忧体重的增加。神经性厌食会有持续的控制体重增加的行为,个体的自我评价会受到体重或者体型的不当影响,同时也会缺乏对目前低体重的危害性认识。
 
神经性贪食指的是固定时间内大量饮食,发作时无法控制进行,会通过自我引吐、滥用泻药、利尿剂或者其他药物,以及禁食、过度锻炼等代偿行为阻止体重增加,自我评价受到体型和体重的过度影响。
 
暴食障碍和神经性贪食类似,会产生固定时间内的大量饮食行为,但是和不恰当的代偿性行为无关。进食障碍严重干扰个体的心理社会功能,经常和抑郁、焦虑、物质滥用等心理问题并发。
 
03 一些反思
 
针对进食障碍, Walloch, Cerezo 和 Heide(2012)在他们的文章里提到了 “接纳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接纳与承诺疗法是一种行为治疗模型,通过帮助来访者接受思想和情绪的不适感来减少不良行为。接纳与承诺疗法通过冥想、自我接纳、以及认知融合的方法帮助来访者重新建立个体和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
 
比如,这一疗法能帮助对于体型或者进食问题有困扰的个体,认识到和性少数身份相关的社会压力以及社群内文化造成的个体压力,并帮助他们学习慢慢接受。当个体处于 “认知融合”(cognitive fusion)的状态时,我们的大脑会被我们的固有思维所支配而忽略其他有益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很难分清 “我” 与 “我的想法”。例如,当我们的脑子里充斥着 “我是个胖子,因此没有人喜欢我” 或者 “我的身材很难看” 之类的想法时,我们很难清醒认识到这些想法其实是我们对于社会/社群审美观念的 “条件反射”。而在这些观念的引导下,我们只会变得越来越担心自己的形体。
 
接纳与承诺疗法提到的另外一点是 “经验回避”(experiential avoidance),即比如为了回避对于自己形体的不安全感,我们会强迫自己时刻注意体型,注意每天食物的摄取,以及不停运动;因而我们并没有机会来识别、思考和反思这样的外部压力。文章中提到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作者将大脑比喻成一个棋盘,而那些在脑子里跳来跳去的想法都是棋子。与其让这些想法在脑子里打来打去,不如让大脑中这盘棋的棋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进食障碍需要在专业心理治疗师的引导下有计划地治疗。但除此之外,在社会范畴以及社群内部,我们也应该对于体形审美有更多的自我反思:“美” 是不是可以突破肌肉健硕的单一标准?我有小肚腩,我不是肌肉猛男,但是我有一个有趣的灵魂,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是美的?我们需要警惕是谁在定义审美——是异性恋霸权文化?是基佬圈流行文化?还是我们自己?
 
我和身边的酷儿朋友们经常会讨论,酷儿给了我们可以用来构建新的文化空间的身份,那么我们希望创造怎样更加健康同时也更加多元包容的酷儿审美呢?也许最简单的方式是从接受自己和包容他人开始做起。就像蔡依林在《怪美的》的歌中唱到的 “听谁说对的错的,说美的丑的,若问我,我看我说,我怪美的”。
 
 参考文献
美国精神医学学会. (2014). 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Black, M. I.. 美国的男孩垮了. 纽约时报中文网.2018年2月23日.
Feldman, M. B., & Meyer, I. H. (2007). Eating disorders in diverse lesbian, gay, and bisexual popula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ating Disorders, 40, 218–226. doi:10.1002/eat
Grimm, J., & Schwartz, J. (2017). Body Image and Race on Gay Male-Targeted Blogs. Howard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s, 28(4), 323–338.
Meyer, I. H. (1995). Minority stress and mental health in gay men .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36(1), 38–56.
Morrison, J. (2014). DSM-5 made easy: The clinician's guide to diagnosis. New York, NY: The Guilford Press.
Walloch, J. C., Cerezo, A., & Heide, F. (2012).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to Address Eating Disorder Symptomatology in Gay Men. Journalof LGBT Issues in Counseling, 6(4), 25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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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饶毅、鲁白、谢宇三位学者创办的移动新媒体平台,现任主编为周忠和、毛淑德、夏志宏。知识分子致力于关注科学、人文、思想。我们将兼容并包,时刻为渴望知识、独立思考的人努力,共享人类知识、共析现代思想、共建智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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